都是武将系统,青海一带又一向是最不安宁的地段之一,这些人与川陕总督年羹尧当然少不了打交道。
怡亲王就挑了几个皇上信重的人,问了些年羹尧的事儿。
得到了令他都有些瞠目的结果。
且说怡亲王是知道年羹尧的性格不太好的,当年他们都是皇子的时候,年羹尧看他们就是一脸‘不过如此’的表情。但皇阿玛的重用,加上皇兄的重用,让怡亲王觉得年羹尧性子虽傲,起码是个尽忠职守的能臣。
有本事的人有点脾气也罢了。
可俱他现在听到的话,能臣是能了,尽忠职守却未必。
“年大将军,嗯,总是更信自己的亲信些。之前的四川巡抚蔡铤,因跟他无甚来往,去岁皇上刚登基,蔡巡抚就被年总督弹劾以至于革职了。如今的四川巡抚是年总督的铁打的亲信王景灏。”
说这话的人是岳钟琪将军,这位算是军伍里脾气比较好的,因此措辞也比较委婉:“毕竟年总督是川陕总督,他也想下头人如臂指使,才方便整理军务吧。”
岳钟琪也是镇守一地的将领,对年羹尧的举动那是一百个震惊加佩服:虽说官场大,大家都是千丝万缕的,但武将要比文官存身更谨慎,免惹嫌疑和祸患。反正岳钟琪自个儿是绝不敢把什么亲信族人,光明正大安插到一地做文官首领的。
不然就会出现现在四川的情况:年羹尧自己是总督还负责掌兵,他的亲信再掌一地财政民生,那这天府之国,到底是皇上的,还是你年羹尧的呢?
岳钟琪想想都替年羹尧害怕,但看人家年总督自个儿不害怕。
岳大将军比较厚道,但有一位告起状来就不客气了。
现任直隶总督李卫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他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亲信,眼里向来只有皇上,还是个敢直言的性子。怡亲王去问他年羹尧之事,更少一层顾虑。而李卫回答怡亲王的话也是毫无顾虑。
“呵呵,年总督啊,我瞧着他要把川陕甘青几地,划成他年家的地盘了!”
怡亲王当时眉头一跳:“李卫,说话注意些!”
李卫还是不敢跟怡亲王抬杠的,于是收敛了些态度,开始摆事实讲道理:“王爷,您管着户部和会考府,当然明白盐引的要紧,朝廷不许民间贩私盐是律法。但落在年大总督手里,就成了借口和酷法:年总督以此为借口,在郃阳捕杀所谓的盐枭,凡有点嫌疑的人口都私下抓了去拷打,死伤百姓八百余人。”
“这事儿还是有商户的亲眷,逃到我直隶境内去寻亲告友求活路,才捅到我这里的。”
“年总督为的是让自己门下的奴才,脱了奴籍去做盐商,为此真是不惜罗织罪名,将旁人害的家破人亡。类似的事儿我风闻的可不少。总之,川陕甘青地界的粮道,铜铁矿等朝廷买卖,可都少不了年大将军的一股子。”
怡亲王严肃起来,粮食、盐务、银铜铁矿等都是朝廷的根基,年羹尧居然各个要掺一手!怡亲王直问道:“李卫,这些事儿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上禀皇上。”
李卫苦笑摇头:“王爷,年总督在当地一手遮天的,我哪能有铁证。大家同为总督,总有些两省边境上的往来,彼此间也没什么大秘密——至今我收留了一二投靠亲友的盐商,年大总督还在催我交还‘重犯’呢!这事儿闹到御前就是一个说不清,我再贸然去状告同僚插手各项税赋的大罪,岂不是等着死?况且就算有实证也未必一下子告倒年总督吧。”
李卫开始扒拉手指头:“年大将军的父亲做过湖广巡抚,河南道御史,在朝廷上也是交游甚广。就算这会子老爷子致仕了,年总督的几个兄弟也都各自在朝上为官。他大妹夫胡凤翚还在做苏州织造呢,这些都是要紧关系。”李卫说秃噜了嘴,没忍住:“当然,万岁爷要有心查,这些体量的官员都不算什么。但这不最要命的就是,万岁爷自个儿就是年总督的二妹夫嘛。”
他话音未落,就挨了怡亲王拍在他背上沉重的一巴掌,把他打的龇牙咧嘴的。
十三爷严肃了神色:“李卫,皇兄是素来看重你敢于直言,但你给本王管好了这张嘴,再让本王听见你有一句事涉皇上,你先别管年羹尧,你这直隶总督,本王就能让你被一撸到底!”
李卫很少听十三爷自称本王,知道这回是触了逆鳞了,连忙起身请罪。
他跟怡亲王也是先帝爷起的老关系了,这不说起年羹尧,逐渐怨念深重,不免忘形起来。
他认真请罪过后,终是道:“王爷,就连我,也得是您问起这事儿我才敢说。因臣瞧得出来,在万岁爷那里,年羹尧得到的信重跟您没法比。可要是换一个人问我,我真不敢说这话。”
“皇上登基,宫里贵妃娘娘独一份的贵妃,年家独一份的抬旗,可叫人怎么开口呢。”
怡亲王想起皇兄这些年对贵妃的偏爱,也默然片刻。不过……怡亲王随即想起,皇兄这半年来,似乎有些改了对后宫的态度。
怡亲王先收起杂乱想法,对李卫道:“等皇兄起驾回京,你依旧要回你的直隶总督府去。那里离年羹尧近,你素日多盯着点。”
李卫又恢复了笑脸,问怡亲王道:“王爷素来少问军务,这回忽然问起年羹尧的事儿来,是不是万岁爷要动一动他为民除害啊。”
怡亲王也忍不住笑了:“本王瞧着你才是一害呢!管好你自己这张破嘴吧!”
之后的几天,怡亲王将快马从京中调来的近一年川陕甘青等地的官员调换记录,与各类财政税收等留档细细研究了一番,越研究越是心惊。
年羹尧是才气凌厉,屡建功勋,青海守得也不错。但大清总共才多少省,年羹尧就把几个几乎最大的省都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开始自行安排官员和当地的资源了。
圣驾启程回京的前一晚,怡亲王求见皇上。
“十三弟,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好?”
怡亲王心道,大概是一下子压力有点大。
人人都说皇上最信的就是他,自古皇亲权臣,哪怕是太子,都不可能财政和军权一起掌握着。可皇上极信任怡亲王,凡事都会与他商议。
于是十三爷自己打心里就想要对得起皇上的信任,也要避嫌。他主管财政,对于这些兵部之事,尤其是封疆大吏们的调换等事,就从不主动打听和发言。
这回皇上让他查年羹尧,着实把他震惊到了。
十三爷如实把自己从朝臣口中,从邸报中分析得来的情况告知皇上。
他原以为皇兄会很恼火。
年羹尧身受皇恩颇多,行止上却是欺罔瞒上,专擅贪蠹,十三爷了解皇上的性情:他看重的,亲手提拔的人,若是犯了错,要比寻常臣子面临的帝王怒火和处置更重。
皇上的信任和感情不是那么好辜负伤害的。
然而怡亲王却见皇上没有明显的愤怒:“他这些不法事,朕多少知道些。”怎么能不知道呢。曾经年羹尧平定青海有功的时候,他也想把他树立个好的典型,让天下人看看他的朝堂上明君贤臣的,可惜年羹尧奔着僭越型权臣就去了。
最后年羹尧的九十二项大罪,皇上是一条条仔细看过的。
雍正帝也为此怀疑过自己:是他做不了唐宗宋祖吗?唐太宗有传世的贤君名臣典范,他对臣子的信任,却就换来一个九十二条大罪——臣子能犯的罪,年羹尧犯的真是差不多了。
其中更有一些祸害民生的罪过,让皇上这世不想,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年羹尧是有本事打仗,但不能为了他这些才,就放任他去霍霍当地的百姓和整个西北的官场。
皇上想起旧事,对应今朝,眉目冷而利:“他的罪过,朕很快就会一桩桩跟他算起来。”
十三爷见皇上这样神色,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怪道听自家福晋说,这半年来皇上不怎么肯见贵妃。而且俱太后的抱怨,皇上往后宫去的次数明显减少。难道是……难道是年羹尧的罪行开始败露,皇上要处置他,只好冷落贵妃,以至于心里难过,索性封心锁爱的投身于朝政,忘记不能见贵妃的苦闷?
串起来了,这就都串起来了!
十三爷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从河南回来,就觉得皇兄一下子沧桑了,想来是经历了这样被看重的臣子悖逆,不得不疏远心爱之人的缘故啊。
怡亲王鼻子都发酸,努力压制住自己对皇兄同情的心情——皇兄一世要强,又是帝王,肯定不愿被人看出来这种伤心。于是十三爷只发了半句含糊的感慨:“皇兄,真是难为你了。”
皇上:???
哪怕是一对知己兄弟,这会子皇上也完全没想到十三的脑回路。他还以为十三在说他暂时忍耐,不动年羹尧的事儿呢。
皇上就宽慰他:“要动他不是什么难事。”这世年羹尧可还没建什么平定青海之功,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只是总督之一,跟旁的封疆大吏齐平,皇上要动他,都不似前世一样,有什么舆论危机。
“只是青海不安稳,朕要找一个能压住场子的人,再与他算总账。”
怡亲王从对皇上的同情里醒过神来,与皇上心有灵犀道:“十四?”
皇上点头:“等十四回来,朕看看他这大半年的历练到底如何。”十四的本事皇上并没有怀疑过,而十四的身份,也绝对压得住西北的场子。皇上最担心的还是他的性格毛躁了点。
但想来去河道上被琐碎的差事磨了近一年,一定会有进益的。
“况且朕也不是什么也没做,任由年羹尧在任上继续作威作福的。”皇上带着十三来到大清舆图前头,指给他看:“朕半年前就将李卫调任了直隶总督,山西也交给李卫一并管着。”皇上指着山西边上的陕西:“让他方便就近监察着年羹尧的举动。”
“湖广和云贵总督则盯着四川。”皇上指着四川道:“三个月前,朕又将原兵部侍郎咸宁调往四川去了。如今他已查到年羹尧安排的四川巡抚王景灏侵吞军饷六十余万两。”皇上提起侵吞银子这种事儿,语气更冷了两分。
“等朕回京,第一个要办的就是这王景灏。”
“之后再以年羹尧推举不当为由,将四川单独分出来,不许年羹尧做什么川陕总督了,只让他先暂领陕青,甘肃则交给岳钟琪。”四川天府之国,是年羹尧管辖的几地里最为富饶的。且四川还特别适合做储备兵力之所——它属于大清的腹地,周围云南、xī • zàng等地都是边陲,一旦发生战事,四川就是后备军力。
年羹尧失了四川的官职,基本就废了一大半了。
十三见皇上在大清的舆图上抬手定乾坤,就像回到了幼时,自己拿着犯难的题目去找四哥,四哥很快就能替他答疑解惑一样。
这种安心感很多年都没有变过。
“有皇兄在,臣弟就放心了。”十三爷甚至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放心了,就回去好好歇歇。朕让你盯一盯年羹尧,可没让你白天黑夜的颠倒着忙。回去让太医扶个脉,明儿让太医来回朕。”
十三爷心道:皇兄难道还记得我那个什么病重不治的噩梦吗?唉,皇兄待我这样好,我一定也要尽心尽力回报。
断不会做出年羹尧这样依仗功劳就放肆任为的事儿来!
十三爷在心里暗暗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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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遥远的紫禁城中,贵妃并不知道年羹尧要倒霉,她还在问甘棠有关引桥的情况。
“圣驾就要回銮了,那宫女的事儿,你办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