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厦堂出来,姜恒便带了崔进和苏嬷嬷为旁证去回皇后。
她只笑道:“经臣妾好一番安慰,年嫔娘娘忽然就领悟了生命的可贵。如今求生意志极强,想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皇后虽是好奇,但想着自己把烫手山芋给了贵妃,她怎么让山芋降温的,属于贵妃自己的本事和手腕,倒不好细问。
况且要是贵妃在年氏那里吃了亏受了侮辱才摆平的这件事,自己再问反而叫她伤心。
于是只和颜道:“此事你费心了。这回你帮本宫了了一桩大事,本宫都记在心上。”当然年氏给她找了一件大事,也更记在心上。
姜恒起身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又告退出来去回太后。
太后可没有皇后那么多顾忌,听说年氏已经彻底扭了过来,就给姜恒赐了座和茶先歇歇,然后点崔进把事儿回一遍。
姜恒早在出来清厦堂时,就与他们说了,甭管太后还是皇上问,不必说什么假话虚词,只管照实说。
崔进也就一五一十说了,不过不说假话,跟说话有侧重点是不犯着的。崔进绝不想得罪贵妃,就将进清厦堂时的年氏拿着大剪子的阴森儿,以及她从袖内掏出小银剪以死威胁的疯狂劲都描述的更加了几分。
乌雅嬷嬷原在一旁缠金线团子的,闻言都停了,先听这边的故事。
太后听完全程很是满意,对姜恒道:“你做的很好。”
姜恒起身笑答:“臣妾也是听说皇后娘娘温言相劝苦口婆心,年嫔不肯听,才想起唬人的,其实臣妾心里也有些畏惧。”
崔进在一旁心道:娘娘您害怕吗?不过口里连忙跟着道:“那场景,奴才看着都吓人,何况贵妃娘娘了,实是没了别的法子。”
太后摆手,对姜恒笑慰:“你只管回去歇着,此后年氏的安危都与你无干的,哀家给你做保!也等哀家腾出手,再教年氏规矩。原是哀家年纪大了也懒了,从她当年入王府的时候,就没好生教导过——宫妃自戕原是大罪,如今倒闹出宫嫔以死胁迫哀家的事儿来了,传出去也张老脸也别要了。”
就算不传到外头命妇中去,哪怕叫太妃们知道了,太后都觉得在老同僚们跟前大大丢脸。
很是庆幸此事发生在圆明园,且有一就不能再有二。
姜恒听出了点不祥的味道。
不过,那也是别人种瓜得瓜,与她无关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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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一路走一路觉得目不暇接。
她从入宫起就被分到了圆明园,从进了圆明园就到了西苑服侍年嫔,虽说见了些山水风景,但还真没怎么见过宫中气象。
到了坦坦荡荡馆,姜恒就嘱咐秋雪带带她:“先按三等宫女的月例给她,你跟秋霜两个素日多教教她。她现在还小呢,等过两年,宫里有人到了出去的年纪,她也就顶上来了。”
秋雪点头:这小宫女的运气不知要羡煞外头多少人,需知贵妃这一向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地方,可惜永和宫一直是满员状态,多少人情愿先进来,做没有等级的粗使宫女慢慢熬也愿意。无奈贵妃不肯多要人罢了。
如今宫里许多宫女都私下央识字的人教自己,就是为了永和宫再要人的时候,会认字能多一点进去的机会。
但秀秀却是直接被带了回来,还不认字就做了三等宫女,自家娘娘还有想培养她的意思。
且说自打姜恒升了贵妃,一等宫女有了四个名额,正好就分给从头跟着她的秋雪、秋霜、秋露、秋雾。
姜恒进宫六年余,几个最初的秋,也都到了二十三、四岁的年纪。
搁在别处,就是要调到闲职,与年轻几岁的宫女交接手里活计的年龄了——在闲职上熬一两年就可以出宫了。
姜恒去年就问过她们,若是有想要出宫的,就把手里管着的人与事交一交,会给她们备厚嫁妆,好好送出去。
但这四人都表示不肯出宫。
这跟什么思想觉醒女性dú • lì都没关系,只是很朴素的人性:趋利避害,要过好日子。
在永和宫就是她们曾经盼望的好日子:世道放在这里,出去嫁了人就不免伺候丈夫公婆,日日围着灶台转,哪里有在贵妃宫里料理实务,按月拿丰厚的月银,年终拿不菲年终奖,出门去各处,人人见了都奉承来的舒坦?
这选择太好做了:别说秋雪等还没嫁人对此没兴趣的,就连永和宫里的ru母,外头有丈夫有孩子,抛家舍业进来做几年ru母,绝大多数也就不想回去了。
公主皇子到了四岁后,就只留下两个ru母照顾日常起居,其余都会厚赏归家。被放出去的都哭的泪人儿似的——毕竟在宫里,她们只需要轮流喂好一个孩子就能好吃好喝拿丰厚的月银,出去后却要日夜伺候一大家子,只怕夫家还惦记她在宫里得了的赏钱,没两年钱估计就被掏尽了,这日子谁想想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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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站在院子里,很是不安。
她之前曾听西苑的宫人抱怨:“这西边闲的毛都没有,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串钱儿的赏银。若是能去宫里几位娘娘那里伺候,尤其是贵妃娘娘处就好了,听说永和宫年节下都有赏赐!”当时就有人讽刺道:“贵妃娘娘的宫人,都要会认字不说,还得会写,你这种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一辈子不知道毛笔朝哪儿蘸的,还想去永和宫?”
果然,秀秀站在院子局促等着的时候,就很快注意到院子的墙上挂着一块菲薄铁板,上头吸着好几页竹纸麻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
凡有抬着东西进门的小内监们,都会拿起旁边铁盒里的石墨笔,在纸上勾画。又有明显穿着不同的一二等宫女出来验了抬进宫的物品,再于纸上写些什么。
甚至要出门前的宫人,也要在门口挂着的木板夹上的纸页上写字。
直到有个小太监央求一个宫女:“麻烦姐姐帮我再看一眼时辰,我总怕认错了西洋钟表。”秀秀才知道,原来永和宫的宫人出门都要在门口记下出入时间和去处。
她越发惶恐起来,她不认字也不会写!她配留下来吗?
直到秋雪出门,站在台阶下对她招手,秀秀才连忙跑过去。她头发有些发黄干枯,因没有足够的头油,哪怕打了辫子也看着毛糙糙的。
于是这时候跑过来的秀秀,看起来像是一只淋了雨的黄毛小狗一样萎靡。
秋雪不由温和道:“走,我先带你去后面将头发洗一遍,身上也得都换洗了才行。”
等秀秀出来,早已有人给她备下了新的长棉巾两条,从内到外的新衣服一套。
秀秀留心察觉到:来抬水以及扫地的粗使宫女,都跟西苑的不同,每个人身上都十分洁净——宫人洗澡并不容易,要是没有固定的节庆,就得自己掏钱去专门买水买胰子来洗,因此除了要进主子屋近身伺候的,一般人能对付都对付着过了,一冬洗过年那一回都是有的。
那粗使宫女用布裹了她原来的衣裳道:“姑娘这衣裳我得拿去滚水煮了再送回来。咱们宫里有阿哥和公主,贵妃娘娘也素来看重这些,一应都要格外干净才是。我们这些正殿台阶都上不去的人,还常有二等的姐姐们来抽查头发衣裳干净与否,何况是姑娘这等以后要去主子跟前伺候的。”
能进永和宫的,哪怕是粗使的宫女和内监,也都很会看事儿。这个叫秀秀的宫女可是今儿娘娘亲自带回来的,又是掌事宫女秋雪来安排她,因此粗使宫人都对她特别和气,有问必答。
不一会儿,又有个年纪小的宫女来唤她:“秀秀姑娘跟我来,秋雪姑姑在你房里等你呢。”
圆明园比宫里开阔,各色房舍也就很宽裕。若是在宫里,许多宫女都是夜里没法睡在永和宫,而是要去睡皇城边上集体的宫人房,到了轮值的时候再跑过来当值。但在圆明园倒不必了,坦坦荡荡馆后头自带园子,后头就是成排的宫女房舍。
秀秀跟着小宫女进了其中一间屋。
三等宫女是四人一间,四张标准单人简易木床配一个带锁的角柜。秋雪跟着姜恒久了,凡事喜欢按数字说话,此时拿着一张纸道:“三等宫女配给冬夏被褥各两套,单子四条,枕头两个,各季宫女衣裳各四套……”秋雪迅速把生活用品念完,眼睛也就顺便扫着摆在床上的东西,发现都没漏下。
然后将纸一叠,搁在属于秀秀的角柜上头:“等你以后学会了认字,自己就可以对着看了。每月发月钱,发油、蜡烛、针线等家常用物,你都得自己会读会写会算才好。虽则娘娘规矩严,宫里极少有欺上瞒下克扣旁人份例的事儿。但与其指着旁人的良心,不如指着自己的眼不是?”
“姑姑说的,我都记住了。”秀秀很灵巧跟着旁的小宫女喊起了姑姑。
秋雪笑了笑。
娘娘将她带出来,或许就是看重她这种随机应变,能够应对各种环境,以及看到生活变好的希望就会抓住的性子吧。
而对秀秀来说,永和宫的一切规矩都是全新的体验。
她在西苑的时候,没有靠山,所以只好老实胆小,认命接受好的衣裳分不到她这儿,好的地方轮不到她住,脏活累活倒是全留给她干。
如今她却拥有了自己的一张纸,纸上写着她应得的东西。
秀秀认真将那张她如今还看不懂的纸收到荷包里,打心底期待着能看懂的那一日。
秋雪又带着秀秀从后头的宫女房舍往回走,教她认路。待走到宫女当值时要通行的后门时,秋雪对门上两个看门的小内监道:“这两日都是你们的班?先认一认她的脸,最晚后日她的姓名牌也就做出来了。”
刚回到正院,就见秋霜从屋里出来,笑道:“秋雪姐姐带徒弟呢?那今儿可是个教她的大空子——娘娘说要好生睡一觉,让人都别进去了。今儿娘娘也是累坏了,早起先去拜见了良太妃,又去了一趟……”秋霜以皱眉的表情代替年嫔,直接不肯提起,继续道:“可不是要好生歇歇?想来皇后娘娘那便是有什么宫务,今儿也不会再来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