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与衣裙的轻纱相抵,黑色又冰凉的质感透过背肌,抱膝等待中的安和露娜时而微微闭眼,时而仰望厅顶。
这场等待很特殊,漫无目的,无关情绪,没有索取,她们只是想待在这里,哪怕明知时间漫长,也没有任何急躁的部分。
但与恬淡的漫长深夜相对的,总有一丝关于未来的不明缘由的惶惑。
安看着那些冰蓝的星光从厅顶的孔隙中翩然降落,与灯箱中的微弱橘光交织出缓慢又流动的形状。
她觉得自己在用欣赏排解着什么。
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而是欣赏源于她自己身体的空想的幻影,就如憧憬不曾见过又搏动无休的心跳与渴慕。
一米之遥的范宁则想起了在帕拉戈多斯航线的甲板上,夜莺小姐所回忆的“来自乡村夜晚的牛的迟钝而痛苦的低鸣”。
那时她回忆的是动物。
那么,人呢?
躁动终将生成恐惧。
如果有一天,于睡梦中,人类被神秘奇诡的声音所唤醒,发现四周万籁俱寂,世界漆黑如墨又夜凉如水.或者,世界本就处在一个令人无法入睡的时辰,那内心中最深沉的躁动和恐惧该做何种表达?
范宁觉得身边飘荡着近在咫尺又遥远陌生的少女香气。
“AlsosprachZarathustra”
思绪升至纯粹的高处,他落落大方地轻嗅一缕,无关任何不可言说之念。
“也许,我仍是需要一位富有清澈嘹亮质感的女高音,但是,她须在这个乐章,演唱音域接近女低音的旋律.”
“让一位女高音带着压抑去唱女低音的歌,如此,才符合我想要呈现的意境。”
“我需要这种带着深沉思辨的渴慕之声。”范宁划定了人声的音域,也确认了此前定下的D大调音区总体合适。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的里程碑式的诗集,全部哲学思想集大成之著作,“Zarathustra”采用希腊语的发音又可译为“琐罗亚斯德”,这是一个前世的历史人物,即琐罗亚斯德教或拜火教的创始人。
尼采在这部著作中借“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讲对于未来世界的启示,全书以汪洋恣肆的诗体写成,熔日神的清醒与酒神的狂醉于一炉,在前世哲学史和诗歌史上均占有独特的不朽地位。
范宁最后选定的文本已经非常靠后,顺序位居倒数第二,是第4部第79首《沉醉之歌》的第12小节,其所表现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在一次醉酒后的即兴轮唱。
既然是“醉歌”,也就意味着它和《诗人之恋》类似,同样不是“剧情向”的叙事性语汇,而是通过少数意象和形容词的叠置递进,来传达其背后浓烈的情绪和哲思。
范宁循着脑海中过往的阅读经历,边回忆边翻译,将其在另一页空白纸上,用古雅努斯语默写而出:
“噢,人啊!你要注意听!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这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
深沉是世界的苦痛;
愉悦比起苦痛更深更沉;
苦痛在说:“走吧!”
可惜愉悦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沉,深沉的永恒。”
考虑到不同语言的诗歌译制,至少需保证韵脚统一,以及音节长度的大致对应,这一过程花了范宁相当多的时间,还是建立在这一世作为有知者、语言功底相当博学且扎实的基础上。
原诗的结构一共是11行,在考虑到顺应“歌唱性”的要求后,他又试图将部分诗句进行反复吟诵,扩增后一分为二,组成两部分各7行的平行对称结构。
“如此,对应的曲式结构就是二部曲式。”范宁伸笔在译成的诗歌中作出圈点、增删或移位记号,“但在音乐上无须将其割裂为传统意义上的两个完全dú • lì部分进行对比,而是可以将矛盾互相并置、包裹其中形成对立统一……”
“如此,通过我的校正,诗的涵义也发生倾斜,诗节两端主要是对苦痛程度的描述,而中间则注重表现‘灵性的转变’……”
“如此,从沉睡到惊醒、从躁动到恐惧、从苦痛到愉悦,再到试图对准神性的一跃,结果尚未可知,但每一次过程已是‘超人’意识中伟大转变的胜利……”
至此范宁感觉这首《第三交响曲》终于开始跃出了《唤醒之诗》所圈定的“酒神式”暴力与放纵,开始带上了“日神式”的内敛、深沉与自省,也实现了第四重门扉神性开端的隐喻。
这并不意味着“日神精神”一定高于“酒神精神”,或许西大陆和南大陆的人们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但对范宁来说,它们只是素材或技法,其顺序的编排为作品主旨服务。
由于灵感源泉地处南国,由于涉及对抗“红池”污染,所以程式为“酒神开端在前,日神战胜在后”,仅此而已。
深夜的时间流逝,在沙沙书写声和断断续续的琴声中,两位靠在琴身上的小姑娘呵欠连天,眼皮开始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某个恍惚的时刻,露娜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不远处的某片设施事物,好像阴影正在火光中微微摇曳。
她猛地睁开眼睛。
是老师之前作为听众时,所坐的前排角落席位。
“着火了吗那里?”
困意消失后的她站了起来,安也在几秒后起身跟了过去。
听众席地上地下各处都散落着“芳卉花束”。
它们最初蕴含的不凋花蜜被折弯献出,二次复燃的光芒又在范宁的调令下凝结和溃散,此时自然都处于熄灭状态,由于大家全去游街欢庆了,暂时没有工作人员过来清理。
“这是……这是老师用过的那束吗?”露娜将角落席位小木筒中的奇物拿起。
“是他坐过的位置,不过,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安还在轻轻揉着眼睛,她今天的精力消耗过大,刚刚比露娜更早打起了瞌睡,但现在也一丝丝睡意没有了。
整体上,它还是一束狭长纤细的花,大小也未发生什么明显改变,但不再是之前毫无特征的“最一般的花”的造型……
花瓣向后反卷、瓣缘呈波状绽开,造型犹如燃烧的火焰。
这是一束狐百合花!
而且,它仍旧在散发光芒,虽然亮度不强,但半透明的质地极为奇特,外瓣红如鲜血,内部赤如绛玉,仅仅轻轻碰触,就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无穷活力与甜腻。
两位小姑娘呆滞了数秒,然后安又轻呼了起来:
“哎,露娜,你的镯子怎么……”
露娜闻言伸出手臂,借着红色光芒,她看到自己的随身血色玉镯,好像褪色了!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臂,并考虑到可能是红光的干扰之故,跑到了靠近吸音墙的一盏淡橘色壁灯下方。
确认无误,它们都变成了ru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