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更大了。
陆珩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抬眼往殿檐外看去,语气淡淡,听不清喜怒:
“大人口中所言的,是已故的珩妃娘娘吧。”
陆虞闻言,苦笑一声,随后长叹一口气道:
“珩妃,呵,珩妃。”
略显苍老的声音被风吹散,徒留说不出的凄凉与讽刺,像莲子的心,一口咬下去,只余满嘴苦涩。
“大人似乎对这个称号颇有些怨怼?”
“臣不敢。”陆虞回过头去,细细看了一眼陆珩的眉眼,那股熟悉感又重新涌上心头,半晌只道:
“臣的儿子,本不该入宫的,更不该嫁与那九重天上无情的帝王。”
“此话何解?”
话已至此,陆虞干脆也不藏着掖着,撩起衣摆在冰凉的地砖上坐了下来,风雪簌簌扑了满怀,却被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拂去。
他凝神望向远处的一片纯白,似乎在思念着什么人,竟然在陆珩面前放下了全部戒心,褪色尘封的过往在他的叙述里逐渐从记忆深处变得鲜活,将往事娓娓道来:
“我与我妻沈念曾被定下指腹婚,自幼青梅竹马。奈何沈家在三十多年前家道中落,我妻沈念不幸流落于添袖司成为官妓,在我母亲的干预下,婚事作废。”
“我被迫娶了沈阁老的女儿做嫡妻,但沈小姐心有所属,无奈心上人战死,便与我约定成为表面夫妻。而添袖司表面上掌管宫中礼乐事宜,实际上是先帝埋在朝臣中的一颗棋子,专门用来监视朝中众人的一言一行。”
“我妻沈念深得帝心,很快成为教坊司司主,但她与我情深义重,最终,她瞒着先帝生下了我的珩儿。”
“在珩儿九岁那年,先帝得知此事,大怒。”
“陆家彼时早已功高震主,添袖司本该不涉党争,却早已与本该严密监视的陆家暗通款曲,教多疑的先帝如何能忍。”
“此事在先帝心头狠狠扎了一根刺。很快,我妻沈念不知为何,突然病重,在临死之前,她请求先帝容许她嫁进陆家。”
“后来.......”
陆珩把话接了过去:“后来,先帝准许了沈念的请求,但不幸的是,沈夫人在嫁入沈家不过半年,便去世了。”
“没错。”陆虞苦笑道:“从那以后,我大受打击,自请戍边。”
“而你的儿子陆珩,则独自找到了先帝杀害沈念的证据,甚至不惜为此嫁入皇家,最终杀了先帝,报了丧母之仇,是吗?”
陆虞脸色一变,一把将陆珩扯了过去,好在四周的宫女太监皆远远地站在一边,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他指尖颤抖着,似是想确认但又不敢,鬓发在一片新雪中白的刺眼:
“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陆珩抬眼看去,五年过去了,父亲的须发已经逐渐变白,再也不复记忆中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轻轻地捋了捋陆虞额边的鬓发,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缓声道:
“父亲,你连珩儿也认不出了吗?”
陆虞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眼中有犹疑、不解,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点为不可查的情绪很快被喜悦盖了下去。
他几乎要老泪纵横,嗓音微哑,嘴唇抖动道:
“你,你真的是.......”
“是我。”陆珩的手与陆虞紧紧交握,微微笑道:
“我回来了。”
陆虞只觉鼻子一酸,已经染上皱纹的脸滑下些许清泪,又被他轻轻拭去:
“原来国师那日的话,竟是真的。”
陆珩不清楚江寂雪到底对陆虞说了什么,在安抚完陆虞的情绪后,决定直奔主题:
“父亲,你可知,在我死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陆虞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心中暗暗感慨国师的神力,面上一片追忆之色:
“那日,我与陛下、秦时等兵分几路,打着勤王的名义前去逼宫,很快控制住了形势。然而,陛下却没能在先帝寝宫搜到传位圣旨,我才发觉事情隐隐不对。”
“后来,陛下在逼问先帝时被先帝的暗卫刺伤,性命垂危,在床上整整躺了两日。而另一边,你因为刺杀了安后和二皇子,火烧圣旨,为了不引起民间和众臣对陛下勤王之举的非议,你被强行押入大牢。”
“但那时,陛下被刺伤昏迷不醒,先帝驾崩,陛下的几个兄弟蠢蠢欲动,我忙着封锁消息,领兵安稳朝局守卫陛下,便没有及时将你从牢中救出。”
“两日后,陛下清醒,命我前去将你救出,谁料秦时从牢中带回消息,说你畏罪自尽,等我和陛下赶到牢中时,你的尸身早已被狱卒丢进乱葬岗。”
“陛下大怒,下旨将狱卒刺死,在乱葬岗徒手挖了一天一夜,却只找到了你的遗物,只能拿着你曾经的遗物,立了衣冠冢,葬入皇陵。”
乱葬岗那么冷,那么脏,却是楚燃一点一点地将他的衣物挖了出来,纵使双手被碎石刺的鲜血淋漓,纵使长夜漫漫寒风冷入骨髓,他也从未有过丝毫的犹豫。
过去的真相在此刻才一点一滴地重新展现在陆珩面前,陆珩闻言心神俱震动,表情变得晦暗不明,半晌没有出声。
殿外的风雪更大了,寒风刺骨。
北风呼啸,百草摧折,在走廊的另一侧,大大金的使臣已经随着自家的俘虏皇子入殿,而一个鬼祟的身影,正悄悄贴着暗处潜伏而出。
陆虞和陆珩都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动静。
他们二人,一个沉浸在爱子失而复得的的情绪中,而另一个只感觉胸腔内满满涨涨,像一颗心被泡在了盛夏的梅子汤里,细品全是酸胀。
难怪秦时在看见他时脸色大变,难怪楚燃胸口会有一道疤痕,难怪江寂雪会和楚燃说那些话。
上辈子的不甘和遗憾,竟都只来自一个误会。
造化弄人。
陆珩的表情暗叹一声,似哭非笑,沉默片刻后,他毅然转身往回走去。
此刻,他想见一个人,也只想见一个人。
陆珩跌跌撞撞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宫人,不顾众人的劝阻,猛地推开芷萝殿的大门。
“娘娘,娘娘你不能进去呀.......”
不顾众人的阻拦,陆珩现在只想见到楚燃,但推开门后,迎接他的是殿中心的地毯上刺目的鲜血,中间躺着一人,正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腹部一个碗大的伤口,细看还能看出微微流出的肠子。
鲜血沿着直线,一路洋洋洒洒滴到汉白玉阶,如被打翻的朱砂盒,陆珩心中一惊,四下搜寻着楚燃的声音,抬眸见楚燃捂着胸口,脸白如纸坐在上首,而一旁的太医则跪在他的身边,正在为他诊脉。
陆珩心头一跳,像风一样冲到楚燃身边,将他拥进怀中,脸色难看:
“你怎么了?”
楚燃见他回来,面上勉强挂上一丝笑,握紧他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
“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