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淮以己度人,猜测颜千澜知道前因后果后,顶多就是感慨一下,有点内疚罢了。
只是,他实在是低估了颜千澜的反应。当他真的记起一切后,那表现实在是太吓人了。
比如说,他腹部靠近内丹的那道疤痕,就是刚渡完劫时,大受刺激下,当场把自己开膛破肚的杰作。若非施槐拼了命去阻止,再加上颜千澜本身很虚弱,那颗内丹早就被他当场捏碎了。也是因为这样,那道疤痕才无法修复。
两妖合力阻挠,被丧志理智的颜千澜打得半死不活。咬着牙咽下血,硬生生把颜千澜拖到力竭,才得以把他打晕,带回峤山。
当年宁婧死后,原型被施槐两妖以锦盒埋葬在了峤山一处风景优美的山坡上。颜千澜清醒过来后,幸淮和施槐把盒子带到了颜千澜面前,跪下来,胆战心惊地把当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颜千澜搂着那个小盒子,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一声不吭地听着。
渡劫三次,其妖力已非昔日可比。光是坐在那里,就散发出浓浓的压迫感。
每形容一句当时的情形,幸淮都觉得自己像个残忍的渔人,在当着蚌的面毫不留情地捏碎它宝贵的珍珠。
把当年的事交代完了,幸淮悄然抬眼,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颜千澜在无声地哭。
只是,历劫三次后的妖,又怎还会有眼泪?
幸淮的视线往下一落,不敢再看。
颜千澜沉默得像尊石像,由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吞咽声,也没有动一动。可他覆在盒子上的十指,却捏得死紧,指甲断裂,指缝溢出了暗红的血,渗入了盒子的缝隙里。
那之后,颜千澜就有点不正常了——也不是疯癫。在大多数时候,他依旧理智冷静,甚至比以前更懂如何恩威并施,峤山一点也没乱。记得某次,有妖怪假借赴宴之名偷袭半醉的颜千澜,还未接近,脖子就被他在瞬息移动间拧断了。
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不同。可荒谬的是,仆人经常会听到颜千澜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或许并非是自言自语,而是在跟那个盒子絮絮叨叨地说话。除此以外,他开始寻找复生之法。每找到一个方法,他就欣喜若狂。不论有多荒谬,他都会去试试。百般招惹人界,四处拉仇恨,又遍体鳞伤地回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正因为颜千澜这种超乎寻常的执念,幸淮开始怀疑——当年他和施槐为了保证颜千澜活下来,而任由宁婧挖出自己的半颗内丹,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他们以为她对于颜千澜来说是江河之于大海。却没想到那是一条剧毒的河流,就算已经断流了,那令人万劫不复的毒液也早就渗入了汪洋中。
两妖掩上了门,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严实后,床上蜷缩着的狐狸蓦地睁开了血红的眼睛。他蠕动着不灵便的身体,“嘶嘶”地抽着气,凑到了枕边,从下方扒拉出一个精致的小黑盒。
盒子被施了法术,除他以外的人都不能打开——当然,他也不敢打开,就怕一露在空气中,尸体会风化。
白狐哀哀地呜咽了一声,蜷缩起身躯,越缠越紧,包住了光滑的盒身,这才心满意足地把下巴搁在盒面,眷恋地闭上了眼睛。
*
妖和人寿命的悬殊,注定了彼此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不同。大妖双眼开阖,自以为弹指一瞬,人间却已经过了数十年。
颜千澜养好伤后,下一次去人类那里搞事情时,距离金陵陆家被连根拔起那个晚上,已经过了四十多年。按照从前的经验,无论有没有收获,颜千澜都会负点小伤,然后安全回来。
不料,这一次,颜千澜却一去不返,葬身在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天师家族——燕家手上。
更荒谬的是,吞下他的内丹的竟然不是燕家的长老或宗主,而是一个初出茅庐、经验和法力都很弱鸡的半妖少年。
……
内丹被掏出,剧痛过后,灵力开始疯狂流失。颜千澜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是进入倥偬灵脉的缓冲式死亡,而是被另一人吞噬、完完全全消失在人间的死亡。
他叹了一声,有点茫然,又有些释然地看着天空。
终于要结束了啊……
有一件事,谁都不敢在他面前说,他自己也拒绝承认。直到快死的这一刻,他才终于敢怯懦地接受这个令他肝胆剧痛的事实——
距离妖的死亡越久,能唤醒复活对方的可能性就越低。
那天,他在倥偬灵脉里嘶吼着。千千万万缕魂魄从他指间溜过,但它们都不是她,哪里都没有她……
生物或死物化生的妖物,虽然享有无尽的寿命,但死后却不能像人类一样进入六道轮回。转世后和爱人再续前缘的佳话,只存在于人类幻想的话本里。
在灵脉里徘徊数年、等不到谁来复活自己的妖,最终会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她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再回来。
只有他不肯接受事实,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身体的余温越来越低,颜千澜双瞳开始涣散。
在死后,无论是人是妖,骨肉都会碎成粉末,四处散落,最终成为花泥、成为肥料,这又何尝不是轮回的一种?
临终前,漫长的一生走马观花地在眼前滑过。
明明在峤山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他记得最深刻的、最快乐的,居然都是小时候的画面。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想一辈子都和她一起住在人类的村庄里。他还是那只顽劣的野狐,睡觉时总是四仰八叉,第一次化形时,连狐耳都不懂得收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会从一开始就听她的话,不胡乱撕咬别人的衣服,不在别人身上尿尿,也不把邻居的小孩揣进荷塘。他会蹲在她的肩膀上,陪她去市集。长大一点,他就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要是能认真地再度过一次懵懂的岁月。那样,就不必搜肠刮肚地回忆过去了。
颜千澜苦笑。
要是提那么多要求,显得太过贪心,那他就把愿望改得简单点——想再见她一次,仅此而已。
思绪乱飞,灵力终于彻底流空,颜千澜咽下了叹息,缓缓合上了双眼。
都说妖是没有轮回的,可漫长的死寂过后,颜千澜居然再次听见了声音,而且是非常吵杂的、类似于在市集里的声音。所处之地十分狭小,又不断颠簸,充满了难闻的呛鼻气味。
颜千澜吃力地睁开了眼皮,眼前的重影慢慢合一,变得清晰,他发现自己居然被装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子里。
颜千澜愣神——谁把他救活了,还装进笼子里?!
思及此,他凝神一探妖力,却发现腹下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内丹在。
颜千澜:“……”他愕然地坐倒在了笼底,脱力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
这下不懂也得懂了。他压根儿不是被救活了,而是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畜生!
旁边也有笼子,里面挤着几只支着三角形尖耳的畜生,正喵喵直叫。这几个笼子被堆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大箱子里,这箱子正不断震动,倒有点像马车的车厢。
颜千澜所处的位置较高,轻易就能越过笼子,瞧见外面的景象——大街上人潮涌涌,女子皆穿着清凉的背心短裤,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装着四个黑色轮子的铁盒在飞速奔跑,喷出灰色的难闻的尾气。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22862183、穆、5月的落可可、谁说我没有昵称、云归归不归的地雷,么么么~~—3—
这是上篇。早上起来说明一下。这番外本来就是接续第二个世界的结局的,所以撇开故事主线也能单独成型,当然也不会跟主线冲突。无需纠结,可以看作是球球嗝屁前最后的温情,地球的奇幻之旅。也可以看作是顾演快穿之旅的其中一个插曲,但凭你愿。(ω)
另外,关于球球,在最后一个任务出现的影子,只是一股执念,类似于有声影像,完成了执念,就自动洗带了。不是魂魄,所以是没有心理活动和意识的。所以才能和燕无淮同存在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