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身便是爱管闲事的性格,见宁婧一直独来独往,年已十六,却还没有定亲,近段日子,一直热心地替她张罗。她的弟弟冯元去年已经娶妻,故而也不好撮合他和宁婧了。好在她交际范围很宽广,人选还有很多,三头两天,就来药庐游说宁婧去与那些公子见个面。
“你呀,也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你了。”冯清的十指指甲涂满蔻丹红,轻拍着宁婧的手,笑着说:“那位张公子,不是我说,条件是真的顶好的,相貌清俊,还是个教书先生,性子吧是有点儿温吞,可这种人成了亲后,才是最会疼媳妇的……”
颜千澜于心中冷哼一声,眼珠一转,便走到了宁婧的身后,当着冯清的面,展臂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下巴磕在了她的肩上,含含糊糊地道:“姐姐,我眼睛不舒服。”
这不是冯清第一次见到颜千澜,可他对着宁婧的这副毫不避讳外人的亲昵姿态,还是让冯清一愣。
宁婧听见了他的话,果然立即转过了身,皱眉看向了他的眼睛,好像是真的有点儿红,语气不禁有些紧张了:“怎么回事?”
颜千澜仿佛很不舒服,眨了眨眼,想抬手去揉:“不知道,可能是睫毛掉进去了,揉不出来。”
听见是这个原因,宁婧才松了口气,按住了他的手腕:“好了好了,你先别揉。这里太暗了,先跟我去外面,太阳底下让我看看。”
颜千澜“嗯”了一声,被宁婧牵着往外走。背过身去,悄悄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当年的他,还是太小了。打翻醋坛子时,都只会幼稚地捣乱、闹脾气,甚至是离家出走。现在的他,自然不会这么干了,因为他已经深刻体会到宁婧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极其抵挡不住他对她撒娇。只要使劲儿的方向对了,就能事半功倍地获得她的宠爱,百试不爽。
冯清望着两人离去,发愣一阵,忽然之间,茅塞顿开。她到底是已婚妇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某些姿势流露出的独占欲。难怪宁婧会对她介绍的那些公子兴趣缺缺,预计能成的见面,也总是被搅黄。原来她身边早已有人盯上她了啊……
等宁婧重新回到药堂时,冯清已经很识趣地走人了。
……
赶跑了一个烦人的家伙,夜里还要与宁婧去逛花灯会,颜千澜的心情很是不错。
暮色四合,宁婧掩了药庐,与颜千澜肩并肩,步入了华灯初上的市集。江畔垂悬无数花灯,美得如梦似幻,有如九天宫阙,却多出了热闹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
这还是颜千澜第一次逛花灯会,穿行于明亮的光辉之中,他那双本该冷魅艳丽的凤眼,此时瞳孔微微扩大,充满了单纯的快乐与新奇。宁婧的情绪,也被他感染得快活起来了。
两人今晚难得在外吃晚膳。那酒楼的掌柜十分热情,推荐了他们一种他自己酿的酒。入口微辛,余味香醇,宁婧这种不嗜酒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反倒是颜千澜,喝了一口就紧紧皱起了眉,一直说味道奇怪,不肯喝了。
在中途,他们巧合地碰到了同样来这家酒楼用膳的冯元一家。在宁婧与他们寒暄的时候,颜千澜兴趣缺缺地移开了目光,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了乐声,他便好奇地起了身,倚在了栏杆上,看到楼下的大街上,有不入流的戏班搭起了临时的戏台在唱戏。
唱的戏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穷酸书生与落难小姐的爱情故事,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信物为誓,私定终身”之类的情节罢了,俗套得不值一提。故而,只有零星几个路人驻足围观。
只是,对于初次入世的妖怪而言,这相当于是打开了一扇关于人类求爱文化的大门。颜千澜津津有味地托着腮听着,眼眸微闪,目不转睛,完全看入了迷。
晚膳过后,踏上归途时,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多。从酒楼出来后,颜千澜就仿佛有了心事,若有所思的模样,眼光在人群中随意流连,不知看见了什么,一下定住了。似乎是有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吸引了他,颜千澜忽然停在了街心,对身边的宁婧说:“姐姐,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宁婧纳闷地顺着他回望的方向看:“怎么了?是忘了东西吗?”
颜千澜却没听见她的问话,已急匆匆地钻入了汹涌的人潮中,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宁婧呆站一阵,摸不准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按照他说的,走到了一旁人少的角落里,站着等候。
没过多久,颜千澜就回来了。他走到了她面前,眼眸亮晶晶的,摊开了手心,道:“姐姐,送给你。”
宁婧定睛一看,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支碧绿的玉簪,末端趴着一支活灵活现、弯眼在笑的小狐狸。
原来颜千澜刚才是看见了它,才会急忙往回赶的么?
“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在捡到我的那天,你弄丢了一支狐狸玉簪么?”颜千澜二指捻着这只玉簪转了转,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支的样式,应该还是差了一点儿。”
宁婧道:“没关系,总不可能找回一模一样的吧。”
颜千澜摇摇头,微微一笑,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玉簪上的那只狐狸的头。这小狐狸,竟好似被输送了一口灵气,动了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再慢慢伏了下去,合上了眼。变化之后,活脱脱就是她从前丢失的那一支玉簪的翻版了。
好在他们所处的角落比较安静昏暗,才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宁婧瞠目结舌。
颜千澜笑吟吟地说:“这样就差不多了。”
宁婧接过了簪子,在手里细看。这质感和寻常玉石无异,完全摸不出是用妖术变的,十分神奇。她脱口道:“原来妖怪还可以做这种事……”
“只不过是小把戏而已。”颜千澜转手,将玉簪取了回来,插到了她乌黑的发髻里,柔声道:“姐姐,你说过,自己特别喜欢那支丢失的玉簪。但其实,我却很庆幸你弄丢了它。因为,如果没有这一出,我就不会遇到你了。”
宁婧与他灼灼目光对望,心脏忽然砰咚一跳,想起了在九州的文化之中,簪子似乎还被寄予了未婚男女求好之意。
随即,她便定了定神,暗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颜千澜又怎么可能懂得人间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但不知为何,刚才还很高涨的心情,好似被戳了一个小口子,瘪下去了。
……
这一天很是漫长,回到药庐,已近子时。宁婧洗漱过后,很快就上床休息了。药庐的几扇小窗,都相继熄了灯。
月明星稀,夜色浓浓。寂静无声的夜半时分,一墙之隔的那个风平浪静的湖泊上,突兀地传来了水花扑溅的声音。
宁婧的房间离湖最近,水声十分清晰。像她这样睡眠不算浅的人,也被惊扰到了,迷迷糊糊地蹙起了眉,睁着迷蒙的眼睛转醒时,那阵奇怪的水声却忽然停了。
她翻了个身,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了颜千澜房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打翻了东西器皿的乒乒乓乓声。这下,她总算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睡意终于彻底消散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么?
她爬了起来,踢上了鞋子,拎了一盏烛台,推门出去。
果然,颜千澜的房间两扇门是开着的。银月洒入其中,可见里头床铺凌乱,没有点灯,一些杯杯盏盏摔在了地上。房间的中央,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背对着她,按住了桌子,僵硬地站着。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颜千澜蓦地转过了头来,双目隐隐有些赤红。
宁婧微微一惊,从未见过他这么这种仿佛在忍耐什么的狰狞样子:“千澜,你怎么了?”
颜千澜抹了抹脸,回过了头:“我没事……”
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没事了,反而更显得可疑。宁婧皱眉,不退反进,将烛台搁到了一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想探一探他的额头。
微凉的柔滑的手才一碰到他的脸颊,宁婧就发现这副少年的躯体,竟然滚烫得好像烧着了一样。颜千澜却好像被她这个举动刺激到了,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身体前倾,将头抵在了她的肩上。
宁婧站不稳,和他一起坐倒在了地上,手撑在了身后。
隔着一层衣裳,与她温软的身体接触,仿佛缓解了那种在他浑身上下四处滚动的燥热的不适感。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只能咬着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就这么靠在了她的肩上。苍白的脖颈一直到侧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潮。阴影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扑在她颈部的气息非常灼热,暧昧的气息吹得宁婧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懵了片刻,忽然一个激灵。毕竟是大夫,结合起关于妖怪的常识、他目前的情状,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如今正值春天的尾巴,而妖怪在三次化形完成之前,都尚未完全脱离兽类的野性,自然也会拥有——发情期。只不过灵智越高等的妖怪,人性就越是占据上风,兽性越不容易被引出来而已。
之前春意浓厚的季节时,颜千澜明明都很正常……现在都春末了,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难道说是今晚喝的酒刺激了他么?
“呃……”宁婧尴尬万分,怕他难受,也不敢乱动:“千澜……你还好吗?”
颜千澜歪了歪头,枕在了她肩上,低声沙哑地道:“……很难受。”
濡湿的鼻息紊乱地喷薄出来,殷红的薄唇抵在了她的颈边,说话时一张一合,隐约可窥见里头猩红的舌。仿佛是那香艳的话本中,诱惑人类的妖物钻出了图画,缠向了她。
宁婧才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别过头,不敢再看那醉人的魅态,轻轻推搡了他一下:“呃,好。我知道了……你别压着我,我去湖里给你打些凉水,让你泡一泡吧。”
颜千澜很听话,没有乱来,只微微蹭了蹭她的脖颈,无精打采地垂下了眼,颓丧道:“没用的,我刚才已经在湖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了。”
宁婧这才想起,她刚才进门时,他的衣裳就是湿的了,黏在了身上。且墨色的发丝、脖颈、胸膛的肌肤上,都泛着凉丝丝的一层还没干的水。原来刚才湖水的响声是他弄出来的。
听他这么说,宁婧也六神无主,难得结巴了一下,反问他:“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咕咚一声,颜千澜咽了下喉咙,慢慢抬头,神色混杂着乞怜、渴望与痛苦:“……姐姐,你帮帮我吧。”
“我好难受……我绝对不会乱来的……”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有句话说得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宁婧也不是完全不懂那方面的人,大概明白他所谓的“帮”是什么意思,身体吓得微微后仰,脸红得仿佛要滴血:“我帮你?不行的,你还是自己……吧。我不知道怎么帮你啊。”
才说完,她纤弱的手腕便被他握住了。
她呼吸一滞,缓慢睁大了眼。
…………
这只是一次情急之下的友好帮助。
宁婧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要冷静淡定。实际上她却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由始至终,她根本是羞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有时在想“我是在做什么”,有时又在想“怎么还没完,手好酸”。
结束以后,颜千澜仿佛一只慵懒的猫,还腻在了她的身上。宁婧两只手累得不行了,汗水也湿透了青衫。空气很粘滞。她躺了一会儿,半垂着眼,慢慢坐了起来,一语不发便想下床。
“姐姐……”颜千澜见状,立即也坐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盯着她的背影:“你生气了吗?”
宁婧被刺激得有点过头,根本不敢回头,只想捊下他的手,逃回自己的被窝:“我没有,今晚你也是紧急状况,我不帮你又有谁能帮你?你忘掉就……”
颜千澜却越听越是不是滋味,五指微微收紧:“不行,我忘不掉。”
宁婧一震,便感觉他从身后欺了上前来,依赖眷恋地搂住了她。
他原本没打算这么快说的,但是没想到今晚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既然瞒不住了,最坏结果也能预想到,与其缩回原位,还不如豁出去了。
颜千澜酝酿了一下情绪,才低低地道:“姐姐,我喜欢你,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的喜欢,也是想和你做刚才那种事的喜欢。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啊。”
宁婧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若擂鼓。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我为什么要一直粘着你,为什么要听话你的话,对你百依百顺?为什么非要赖在人类的地方不走?你以为,我会为了报恩就做这些事吗?”颜千澜慢慢将她的肩膀转了过来,盯着她颤抖的睫毛一阵。眼中闪过了一丝受伤的神情,赌气般放下了狠话:“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即使你生气了,我也不会改口,也绝不会走的。”
“我……我又没说要赶你走。”
颜千澜一怔,黯淡的眼慢慢地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拍门声,忽然在药庐的柴扉之外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吓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粗哑急躁的喊话声:“有人吗?!有大夫在吗?!”
屋内旖旎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宁婧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颜千澜轻吁口气,知道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很快就从方才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揽了揽宁婧的肩,便下床披上了外衣,穿好了鞋子,安慰道:“姐姐,别怕,我去看看是什么人。”
他离开后,宁婧也晃了晃头,下床穿衣服。可她身上只有睡觉时的一件薄衣,如今有汗,黏在身上,略显轮廓,显然不是见陌生人该有的穿着。
由于有点担心,她也没有回自己房间找衣服了,见到床边搭着一件干净的颜千澜的外套便匆忙套上了,快步追到了柴门前。
清冷的月色下,两个穿着斗篷、身材高壮的男人站在了外面,身后还停了一辆马车,车帘完全掩了起来,不知里面是什么人。
颜千澜立在柴扉前,微微皱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他不想让这些人跨入药庐。彼此隔着一道篱笆而立,竟有了几分僵持的意味。
宁婧奔到了颜千澜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两名身份不明的男人见到院内步出了一个脸泛酡红、穿着一件明显宽大的衣裳的姑娘,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和这开门的少年,似是一对小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为首的黑衣男子才解释,称他们是商贾,在山里遭了山匪之祸,主人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到这个地方,此刻就在马车之中。
宁婧迟疑了一下,望了一眼那密不透风的马车,才道:“你们,先把人抬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啦!
在正文里写过、却在发布前被我删除了的妖怪发情期情节,在外篇里圆满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