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当初对陛下的依赖是过度的,是在有些过激的情绪之下,经过了特殊的催化而产生来的情绪。
那时候,她总有种感觉,离了陛下自己好像就会死去。
也许是孤独死去,也许是在黑暗中死去,也许是被刺客无意中暗杀了去,当然还有可能被向家的或是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抓走,欺凌至死。
总之,什么样的可能都有,无论是黑暗还是死亡,都叫她浑身战栗,发抖到无法自控的程度。
但现在,纪芙薇可以坚定地说自己成长了。
她当然还是很喜欢陛下,同样非常非常感恩陛下所有的帮助,甚至这其中还夹杂着只属于她的淡淡的欢喜和热爱,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如过去那般,成为好像必须要死抓着、死扣着不放的“拖累”。
她也想叫陛下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也能过得不差——
但如果他在,她能感到更加的快乐。
是比星星见到了太阳,蜉蝣看到了黑夜还要更加惊喜的快乐。
是比世间数不清的所有的快乐的事情加起来都要快乐的一件事情。
每次想到这里,纪芙薇都觉得自己像是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蜜糖,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陛下对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是她的依赖,又是她的信仰,是让她坚强的人,又是让她感到依恋的人。
如果陛下也能有所回应就好了……
那到时候,纪芙薇已经会毫不犹豫地向他飞奔过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斟酌着、思考着,矜持地顾虑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担心着其他俗世的种种,彷徨于岔路口之间而无法抉择。
但她愿意将选择权交给他。
虽然他可能希望由她来做这个决定。
但纪芙薇又怎么忍心勉强她的陛下。
她怕如果是她先开口的决定,就不是他的真心了。
虽然一方面知道这不可能,但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担心——
她的恩人萧晟煜会因为他个人的善良和温柔,出于维护她的自尊心的角度,而选择不否认、不拒绝她的选择与判断。
但纪芙薇唯独不希望勉强他。
她是如此喜欢他。
“真热闹啊……”
走在街上,纪芙薇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人,比之前一次和萧晟煜一起去看灯时候的人还要多。
白天的人比晚上的人更多,爬山的人好像比下面逛庙会的人更多。
小燕山原是要避讳国号“燕”字改名的,但因为开国皇帝当年入京时,曾在小燕山领兵休息,驻扎在此时,先帝爷在那儿见着了流行异象——
这是燕国得天所授、为老天爷所认可的证明。
故而,小燕山被先帝特准,保留了“燕”字,至今也是燕京人士最喜欢去爬的山之一,文人墨客、行商匠人、农夫贫户……大家都喜欢来这里爬山。
几百年来,这里写了很多很多有名的咏志诗,尤其是不少文人习惯于来到这里,借这座山、借这块地方,表达自己为国报效的决心,表达对皇帝的忠心和渴望出仕当官的理想。
“主子小心脚下。”
“嗯。”
极目远望,山头笼罩在一片云纱般的烟色中,下面部分的雪化了,但山尖的白雪好似点缀在青绿中的银装,分明又幽寂,别有一番怡然绮丽。
纪芙薇在婢女护卫们的帮助下站在空地上,收回眺望远方的视线,又重新看向近前。
山上比地面上可凉多了。
纪芙薇爬得不快不慢,临到快中午了才到半山腰的地方,她拢了拢身上的皮草,一抬头,却倏然一愣。
耳边的喧嚣好似在瞬间远去,放眼望去,那么多人,她却只能看见他一个。
“您怎么来了?!”纪芙薇脸上露出了极为明媚的笑容来。
萧晟煜眼见着在这青翠与白雪的山间,一朵绮丽而迷人的花朵就这样在他眼前绽放。
那双明丽的像是猫眼儿一般被澄澈明净的水洗过的双眼,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的模样,旁的,不论是天还是低,不论是远处的山还是近处的人,都寻不到半点的影踪。
白皙的面孔上只有甜美的笑容,瞬间好似掀开了盖子的佳酿陈酒,那股迷醉的香气叫他酥到了骨子里,连视线都好像晕染了起来。
他明明酒量很好,轻易不会醉酒,眼下却结实地感觉到了毛头小子才会有的那种晕乎的感觉,迷迷糊糊的,手脚都发软了。
萧晟煜一下便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要来爬山。
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行程安排,新年期间哪里都需要提前打点,纪芙薇也没有格外安排什么突发事项,每一件事情都叫她办得井井有条,即使是过年这样忙碌的事情,从准备年礼到回帖子走礼再到如今出行,她没有出一丁点儿差错,办得果真妥当极了。
萧晟煜既惊喜于她的成长与进步,又忍不住心生某种古怪的怅然——
其实,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在难受什么。
他是这样年纪的人了,总不可能陪伴在她这般鲜活明丽的姑娘身边的,不是吗?
萧晟煜不想叫自己的姿态这样难看,也不想自己成为燕厉宗那样荒淫无道的皇帝。
但是,有时候心思是不会顺着他脑子里想的清规戒律而来的。
他能找出几十个、几百个理由,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
我又怎么可能是厉宗那样的人呢?!
这个念头压都压不下去。
失了戒律,失了敬畏,自然也就失了分寸,失了情绪。
等他以“爬山礼佛”为由上山到了这里,萧晟煜见到了纪芙薇,这才有种恍然:
原是他的内心里绕了这样多的弯,还不只是为了去见她一面,等见着人,那些什么礼佛、什么爬山、什么祈福……全抛在了脑后去。
徒剩下那份惊喜——意料之中的、他本就想要达到的惊喜,留在心里。
可他又是这样快乐,这样高兴。
内心如何荡漾,萧晟煜面上仍是万分沉着。
他与她并肩而行,一来一往间已经将最近数件事情交换了来去,那仅剩的一点儿距离感瞬间就没有了。
纪芙薇很高兴地与他说着话,萧晟煜亦是很高兴地听着他本就知道的事情,但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对话,便胜过了其他无数。
那是写在纸面上,如何优美精良的文字都无法取代的东西。
“娘娘们还好吗?”
“都好。”
萧晟煜迟疑了一下,瞬间便被纪芙薇捕捉到。
她露出了一个迷惑的神色,对上她的表情,见她正盯着自己看着,他视线撇过她被外套拢着的小脸,这才自如地接下。
“母后有几分畏寒,呆在宫里不愿外出,平常都不愿意在院子里走走。”他叹了一声,“便是高太妃等人都拉不动她了。”
“啊。”纪芙薇一愣,心下担忧,“这可……不太好啊。”
“是啊。”他叹一声,“所幸太医说母后暂且无恙,只是犯懒畏寒罢了。”
纪芙薇抿了抿唇,心里翻动起来。
萧晟煜余光瞥见,完全猜测得到原本不打算进宫来的小姑娘估计是正琢磨着能不能进宫陪太后娘娘多散散步来。
思及自己下意识或者说近乎无法自控的、心魔主导的念头,萧晟煜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陛下?”
“无事。”
萧晟煜知道,他已经压不住了。
或者说,因为太过于压抑,他的内心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欺骗他的意识,暗暗地控制和引导他的谋算。
有时候他只是直觉之下的算计,却在他无法自控制下就变成了顺着他内心某些“龌龊”的念头而举动。
他不得不长舒一口气,却能感到那股沉甸甸的分量仍然压在他心头。
回过神来,话题又已经转了一个。
“所以,光化公主的驸马有了人选了吗?那清湘公主呢?”
纪芙薇好奇问。
她提到萧纯佳父母兰阳王夫妇最终还是选择了三公五侯之一的文升侯府苏家,也许这不符合萧纯佳自己的原本的想法,但她知道好友最终还是不愿违背父母的念头。
萧纯佳固然有一些心思,或者说对勋贵人家的贵女们有些是有成见的,但这不代表什么,她也自知自己的看法是片面的。
在择婿一事上面,她没有明确的偏好和选择,最终决定全部交给兰阳王夫妇来拿主意,若是不得他们看重的人选,那他们未来就是回了兰阳封地,也依然会不停地担心在燕京城的女儿萧纯佳。
萧纯佳自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操心她,但她更希望双亲能够稍微放松一点点。
所以,在他们提出之后,她没有多久就点头同意了这位夫婿。
苏家五公子身份并不高,上头还有两个嫡出哥哥,另外还有好几个庶出的兄弟。
文升侯府的爵位他是一点儿指望没有,能落到他头上的资源想来也不会多。
他本身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就背靠着侯府,打算做个富贵闲人,平素就喜欢吃吃喝喝,也没有什么不良爱好。
虽然文升侯府也是文官家族,但在三公五侯里头不高不低,苏五公子也并不起眼,在侯夫人的把控下,他院子里亦是干干净净。
兰阳王夫妇恩爱如初,自然也希望自己女儿的夫婿不至于太过于混不吝,哪怕他们并不要求这段婚姻的伉俪情深,只希望他们和睦相处、相敬如宾。
这样选来,虽然彼此客气,但这门亲事还是能够看看的。
至少订婚夫妻两个目前态度都很客气,定亲之后,也开始尝试着互相送送东西,彼此简单了解也好为之后培养培养感情。
“比起来,宿姑娘的招赘就显得有些‘不合常理’,”纪芙薇微笑道,“招赘的人家到底是很少的,不过我却觉得茵茵姐亦是脑子清醒,有自己的谋算,也格外孤勇,是很坚定而强大的人,叫人佩服。”
说起自己的亲事,纪芙薇必然会脸红。
但说起别人的,就当是分享一下八卦,纪芙薇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和陛下开口的。
而且,按照皇帝恩人的厉害,她完全相信这些事情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毕竟他的手下,锦衣卫啊、西厂啊、东厂啊,全都是顶顶厉害的人。
“嗯……”萧晟煜迟疑了一下。
他方才又晃了晃神,不知道是叫那角落被阳光照得晶亮的白雪晃了一下眼睛,还是让她那如雪的肌肤之上明媚的笑容惑了惑深思。
等回过神来,纪芙薇已经把萧纯佳的亲事、宿家那小姑娘的亲事都品评了一番,前儿问的两位公主的驸马人选的话题一早被她忘到了不知哪边去。
“你觉得呢?”
“嗯?”
纪芙薇一愣,不明萧晟煜在问什么。
“你可也有招赘的意思?”
“啊?!”她倏然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萧晟煜觉得自己已经在胡言乱语了,着实不像话,明明是极其聪明的脑子,却一点儿转不动了,好像半点描补的话都说不出口来。
纪芙薇则是被他“闷头一棒”,她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要再再出嫁之类的事情,或者说,虽然身边好友们一一备嫁给了她不小的触动,但她从没有考虑到夫婿是某人以外的这件事情的可能。
“……”
当下,那双漂亮的猫眼儿里已经盛满了水色。
原是洗涤眼睛的洁净之水,如今却叫他感到了无比为难与头痛。
“朕不是那个意思。”
萧晟煜叹息一声,拿出了手帕,却又僵住在那里。
“大过年的可不能哭。”
纪芙薇在心里拼命劝说着自己。
这份委屈来得快去得快,只是在他面前的自己分外软弱罢了。
“这样的问题,陛下还是不要再问了。”她捏着他给的手帕,慢慢地摇了摇头。
最后,她意有所指地告诉她的大恩人。
“若是陛下没有留下我的心思……”她咬了咬下唇,口脂都吃了进去也不在意。
“那便叫我一个人呆着吧。”
纪芙薇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很快地观察了他一下,可是萧晟煜养气的功夫何其之好,她在他的脸上一丁点儿其他的情绪也看不出来。
好在他们周围没有旁人,就连伺候的人都是远远地支应着,护卫在旁,并没有其他人在身边听见他们的谈话。
像是某种直觉,又似乎是上天给她的某种暗示。
纪芙薇陡然福至心灵,咬咬牙再接再厉道。
“除了留在您身边,成为您身边的人……没有旁的选择了。”她说,“若是您果真不愿意,舍不下那些,我是绝不愿意勉强您的,也请您不要勉强我,就叫我一个人呆着吧。我一个人也一定会努力地过得很好的。”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远近好像只余下了山鸟的啼鸣,混杂在其中的是人声的喧闹与热忱,再剩下的似乎是近前的风雪之声。
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萧晟煜便是再伶俐,也避不开了。
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慌张,也并不意外。
不如说,他好像已经等待了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