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府,西院。
“咳咳咳……”王氏用帕子掩着唇角,一阵咳嗽。
宋云凝连忙端来了茶水,递给她。
王氏伸手接过,慌忙饮了一口,才将将止住咳嗽。
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一张脸仍然苍白如纸,道:“阿凝,你待在东厂,过得可好?母亲见你都瘦了一圈了……”
王氏说着,便忍不住拉过宋云凝的手,轻轻握住。
但宋云凝看着王氏,只觉得她瘦得更加厉害。
兄长被擒,女儿又不在身边,整日里疾病缠身,还要受长嫂的冷言冷语……宋云凝一想起来,便有些心疼。
“母亲,我在东厂待得好好的,可您怎么变得如此憔悴……”
宋云凝说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王氏悠悠叹了口气,道:“罢了……上了年纪便身子弱,无妨……你舅父的事情如何了?”
宋云凝从王氏手中接过茶碗,将王博的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舅父已经洗脱了罪名,但因舅父私下面见苏昂之事,皇上还不肯放了他。”
“苏昂?”
王氏听到这个名字,神情微震。
宋云凝见她神色有异,下意识问道:“母亲,您认识苏昂么?”
王氏敛了敛神,道:“苏先生声名远播,满京城的人,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你舅父刚来京城备考之时,随友人参加诗文雅集,我一时贪玩,却也跟着去了……远远见过两次。”
宋云凝有些意外,道:“他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王氏垂眸笑笑,道:“苏先生是苏太傅的嫡子,四岁能作诗,七岁能作赋,十四岁便名满天下……但苏先生虽有经世之才,却为人谦和,礼贤下士。”
“以他之能和苏家的地位,若要入朝为官,便可直接入中枢……可苏先生心系天下,不愿为名利所绑,所以一直并未入朝,而是游历民间,著书立说,帮助天下寒门士人,奋发向上,出人头地。那些年间,有不少入朝为官的士人,都视他为师为友,影响可见一斑。”
王氏回忆起当年,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怀念。
宋云凝沉默一瞬,道:“如此人物,当真有些可惜。”
王氏轻靠在床榻上,点头:“不错……若是先帝没有出事,太傅府和丞相府尚在,如今大云……也不会是这般光景……”
王氏说着,心绪惆怅。
宋云凝静静想了一会儿,问道:“母亲,您说……舅父当真会私下接触苏先生吗?”
王氏唇角微抿,道:“这……我也不知。”
顿了顿,她继续道:“但当初,我们王家败落,在你舅父中举之前,家中一度撑不下去……苏先生得知之后,暗地里接济过我们。”
王氏抬眸,抓紧了宋云凝的手,目光凝重地看着她:“阿凝,无论苏先生处于何种境地,他终究对我们王家有恩……所以,我们万万不能害了他……你可明白?”
宋云凝微微颔首,道:“母亲,女儿明白了。但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就算舅父不说,如今抓捕苏先生的事,落到了东厂头上,只怕已经开始搜捕了。”
王氏心头一沉:“什么!?”
王氏一激动,便剧烈咳嗽起来,宋云凝为她拍了好一会儿背,她才稍微气顺了些。
“东厂那帮阉人,不过是皇帝的走狗,哪里懂得苏先生的大义!若苏先生落在他们手中……咳咳咳……”
宋云凝忙道:“母亲莫急,我日日待在东厂,若是苏先生真的不幸被抓,应该也会收到消息。”
王氏听了,情绪缓和了几分,她见宋云凝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道:“罢了,不说你舅父他们了,你也不要说于你舅母知道。你如今在东厂司膳,我听说那掌印太监喜怒无常,shā • rén如麻……他可有刁难于你?”
宋云凝摇了摇头,笑道:“母亲,经过这段日子的接触,我发现……掌印大人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可怕……”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过去多久?他救你舅父,也是为了对付内阁,你可不要轻信他。”王氏苦口婆心道:“你这傻孩子,何苦与他订立两年的盟约?这两年,是你最好的时候,错过了,还怎么议亲?”
宋云凝道:“嫁与不嫁,于我来说并没有那么要紧……若不能找到两情相悦之人,女儿情愿一辈子守着母亲。”
王氏嗔怪地看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若无郎君,你可要苦一辈子。”
宋云凝笑道:“母亲,我大云民风开放,父亲早逝……您怎么没有考虑再嫁?”
王氏轻拍宋云凝的手背,道:“你这丫头,还敢拿你母亲说事了?”
宋云凝莞尔:“母亲别恼,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女儿不过也是想寻得一心人。谁让我是您的女儿呢?”
王氏被她逗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道:“罢了,等你舅父平安回来再说……”
宋云凝点了点头,遂站起身来,为她掖好被子,便离开了。
房门轻轻关上。
夜风舒爽,宋云凝独坐于在廊下。
月色皎洁,落下一地清辉,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染上了一层清冷的阴影。
宋云凝靠在柱子上,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西院她已经住了许多年,但依旧没有家的感觉……若有朝一日,她有能力了,一定要将母亲带出学士府,不再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正有些出神,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
“舅夫人,您怎么来了?”
这是竹桃的声音。
宋云凝抬眸一看,只见吴氏气势汹汹地入了西院,身后还跟着侍女红杉。
吴氏见到宋云凝,阴阳怪气道:“阿凝啊,你如今入了东厂,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怎么回了府上,都忘了来看看舅母?”
宋云凝连忙起身,冲吴氏行了一礼,道:“阿凝自侧门而入,听管家说,舅母今日出去了,本打算明日再去请安,不想舅母竟回来了。”
说罢,她便对竹桃道:“你进去看看母亲,别让她起身了。”
竹桃本来放心不下,但她见宋云凝神色坚定,便也只得进屋去了。
吴氏上下打量宋云凝一瞬,道:“哟,在东厂待了一段日子,阿凝看起来竟更加貌美了?可见传言不虚,东厂里,有人疼你啊。”
吴氏虽然没有参加户部尚书孙鸿知的婚宴,却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如今见到宋云凝,自然要极尽挖苦她。
宋云凝早就习惯了吴氏的态度,她不卑不亢道:“舅母误会了,我不过在东厂后厨,为掌印大人司膳,如今厂卫一体,北镇抚司也受掌印管辖,若我能得掌印青眼,说不定舅父也能少受些苦。”
说到王博,吴氏的气焰便下去了几分。
“你在东厂这么久,你舅父的案子到底如何了?”
宋云凝便简单说了现在的情况,但对苏昂之事闭口不谈,只说王博与乱党之事有关,暂时还不能回来。
吴氏拧眉,道:“掌印大人不是看重你么?你怎么不去求求他?”
宋云凝解释道:“舅母有所不知,舅父之所以能沉冤得雪,全赖掌印大人引蛇出洞,但如今这乱党之事,也超出了掌印大人的控制,需得找到那乱党,皇上才会放舅父出狱。”
吴氏听了,有些不悦,道:“先朝乱党,大多早就剿灭了,要抓到乱党,谈何容易?若是找不到,那你舅父岂不是要一直关在诏狱之中?”
宋云凝沉声道:“我自然不想舅父一直被困,但眼下,皇上在气头上,咱们也不宜给掌印惹麻烦,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你才去了多久?就满口为那阉人说话!”吴氏想起上次张霖来府上给自己的一张冷脸,越想越气,道:“我原本念你为了老爷才去的东厂,如今看来,你早就与那阉人成了一丘之貉,完全忘了你舅父的教诲了!”
宋云凝纵使脾气再好,再不想与吴氏起冲突,此刻也气得面色发白,道:“舅母这话,阿凝不敢苟同……我没有做任何有辱家门之事。”
“你这死丫头,居然还敢顶嘴!”
吴氏说着,正想抬手拉扯宋云凝,却突然“哎呦”一声,结结实实跪了下去!
宋云凝吓得退了一步,莫名受了她这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