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该去死!你们该让她们去死!”
“你说啊!”
百姓们的表情在朱标的煽动下越来越激动。
“让他死!”
“让他死!杀他满门!”
“灭九族!灭九族!”
“你才该死!给我去死!”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的母亲在哪?把他的母亲带来,看看她养了什么狗崽种!”
“你娘养了你,你说你娘可能失去了清白,让你娘去死?什么玩意儿!”
百姓们群情激愤,有的人甚至想冲出来用拳头砸死这个大臣。
即使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大臣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大臣写了什么文章。
但他们相信标儿。标儿绝对不会说谎!
“我……我……”
那大臣身形颤抖,在百姓的喊打喊杀声中,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真的是一个孝子。
他只是从礼学的角度批判一个女将军,并未想过这件事和他的母亲还能有什么关系。
“这位大人,女将军就该死,是吗?”
许淑桢和陈火星从地上抬起头,看向那位大臣。
她们俩虽只是北京地方官,但有爵位在身,所以也在文武大臣迎驾之列。
“当初元贼抢掠村庄,为避免受辱,我确实想死。但我又想,死之前,为何不拉几个元贼下地狱?”
“我杀了人,村里许多人都跟随我,我护着他们逃进山里。我和我的乡村父老都活了下来。”
“我组织乡勇结寨防守,打退元贼一次又一次进攻。”
“我听闻朱大帅仁义,肯对百姓好,带兵前来投奔。”
“我跟随朱大帅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终于得见太平盛世。”
许淑桢和陈火星你一言,我一语,眼眶通红,咬牙切齿,语气悲愤。
“你是想说,我该死在乱世中,仍由元贼屠戮,不该举兵反抗,不该活下来,不该投奔朱大帅,不该带兵南征北战。”
“我打了半辈子的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却应该因为狗屁的礼学,死在这个大明盛世中?!”
“你说,是,也不是?!”
两位女将军站起来,转向自己的同僚,居然开始解衣服。
朱标握紧了缰绳想要阻止,最终他拦住了想要上前的朱元璋,让两位女将军把她们要做的事做完。
女将军解开外袍,胸部被布裹好,露出大片背部和腹部。
她们这样做,本来有人看不下去,想捂着眼睛喊一声“伤风败俗”。
但他们的视线落在了女将军的身上是,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两位女将军的前胸后背,没有一块好肉,几乎被层层叠叠的伤疤覆满。
在乱世中用冷兵器拼杀,身上哪能不留下伤痕?
女子的力气天生比男子小,她们要为将,除了本身天赋异禀之外,也会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努力,受比男子更多的伤。
“我们没死在战场上,现在你们要杀了我们吗?”“好啊,来啊!”
许淑桢和陈火星流着泪道。
“师傅!”常葳最先忍不住,翻身下马,朝着两位师傅扑过去。
朱元璋和朱标也同时下马,马秀英和其他人慢一步。
朱元璋和朱标动作非常一致地解开披着挡风的龙纹大氅,裹住两位女将军满是伤痕的身体。
“谁让你们死,朕就让他死!”朱元璋咬牙切齿。
朱标深呼吸了好几次,怎么也压不下心中的愤怒。
他穿越后,第一次被愤怒冲得脑袋一片空白。
他只能转身看着满脸惊骇的文武百官,张嘴道:“九十七,九十六……”
“八十,七十九……”
“臣有罪,我有罪……”那个最先跳出来的人,爬到一把刀面前,双手颤抖着举着刀,对着脖子比划了好几次,怎么也不敢划下去。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末将有罪!末将对不起常将军,对不起陈将军和许将军!对不起皇上!”一位武将忍不住了,从队伍中爬出,“末将与其他人的勾连证据都在书房书架暗格中,末将猪油蒙了心……”
他说着说着,哭得说不下去,举起刀自刎,鲜血溅了那个半天没能割破自己脖子的人一身。
那人呆愣,然后身体软塌塌地倒了下去,被吓得晕厥。
朱标垂眸,情绪没有因为这一幕有任何起伏,嘴中仍旧数着通往地狱的倒计时。
“五十,四十九,四十八……”
又一个大臣经受不住这压力,双手拿起刀,将其送入了自己的胸口。
“臣有罪,臣罪无可恕……”他咳着血,眼中满是悔恨的泪水,“臣恨……恨未能向皇上尽忠……”
“四十,三十九……”
“臣……这是臣掌握的牵涉两广之案的账本。臣日日担惊受怕,不敢不写账本,怕被人当棋子抛弃;写了账本只能贴身带着,担心被人看到……”他用刀缓缓抹过脖子,“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悔不当初……”
朱标攥紧双手,嘴中声音不停:“三十……”
“臣的不义之财都在卧室地板下。”一个大臣苦笑着拿起刀,“臣赚取了不义之财,却一分一毫都不敢用。每当卧榻,臣都扪心自问,为何会到了这一步。常将军,老朽从未真的认为你有不是,你真的很好,是我等蝇营狗苟之辈抹黑一个好官。”
他先向常葳和两位女将军磕头之后,才整理衣冠,引颈自戮。
朱标心中终于动摇,眼角泛红,声音也逐渐带上了悲伤的温度。
但倒数不会停。
朱标现在能逼迫到的人,都是良心未泯的人。
他没有骗人。现在能站出来认罪的人,只会按照他们贪污的罪名进行符合《大明律》的处理。
贪污的罪名一向只是斩首抄家,很少祸及家人。
至少,不会株连九族。
当只剩下十的倒数时,朱标停了下来。
又有人绝望的脸上出现了侥幸的欣喜。
“看来自尽需要勇气。”朱标回头道,“常叔叔,你的刀还利吗?”
常遇春毫不犹豫地抽出前一日已经磨得噌亮的刀。
“还剩下十个数字。现在肯出来俯首认罪的人,可以免于株连九族,只判贪污之罪。”朱标平静道。
在封建王朝的律令中,会株连九族的罪,都是和皇帝皇权相关。
若是想要灭了贪官污吏满门,皇帝就会给其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
“谋逆”,这仿佛就是古代的一个口袋罪,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他们侮辱皇后和太子妃,就是侮辱皇帝和太子,这罪名已经涉及皇帝这一家子,株连九族理所当然。
但朱标虽然生气,但并不想因为这个“侮辱”去杀他们满门或者九族。但封建时代很残忍,如果他心软,他们会继续用类似卑劣的手段伤害他的家人。
所以朱标给了这群人机会,一个只判贪污罪,不判谋逆罪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还剩十个呼吸的时间。
这时候,那个吓晕的大臣转醒,赶紧对常遇春磕头,向常遇春求助。
常遇春眼睛都不眨,手起刀落,干净利落,人头落地。
“九。”
终于有连续几人出列。
“八。”
“臣……认罪!”
“七。”
“哈哈哈哈哈,朱标是太子,你们还挣扎什么?挣扎有用吗?大明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我在黄泉路上等着诸公!”
“六。”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只是贪了几千枚银币,为何我要为了这几千枚银币去死?标儿,标儿,我也是你叔叔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朱标认真问道:“你跟着我,我给你的何止几千枚银币?你为何要背叛我和我爹?”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那位年老的将领泪流满面地捡起地上的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连自尽的勇气都没有。常元帅,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试试,我再试试。”
这位壮年时在战场拼杀,悍不畏死的老将把刀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很多次,却都连华贵的衣服都没划破。
朱标停下倒数,给这位老将最后一点仁慈。
“不行啊,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老将说着说着,开始嚎啕大哭,哭得仿佛孩童般歇斯底里,“我怎么会变成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爹!”
一个身穿长袍的年轻人在百姓中大喊。
朱标神色黯然了一瞬,挥挥手,让禁军把那年轻人放了进来。
“儿子,儿子你怎么能在这?你不能来啊。”老将惊恐道,“皇上,太子,我儿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要杀他……”
“爹,我帮你。”那位年轻人哭道。
老将愣住。
年轻人先对朱元璋磕头,然后对朱标磕头。
“夫子,辜负你的教导了。”身为勋贵子弟,这位年轻人正在南京官学中读书。在今日之前,一无所知的他,还在憧憬自己何时穿上代表毕业的外袍。
朱标背着手,仰着头看着天空,没有看那个可能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学生。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一滴一滴悬空,落在了朱色的外袍上。
“不,不用你帮!”老将突然有了勇气,他喃喃道,“几千枚银币而已,我真的何苦呢?何苦走上这条不归路,为他们背叛皇上?”
只为了几千枚银币,他向皇上磕个头认个错,说不定只是削爵免冠,顶多全家流放。他为何会走到穷途末路?
老将这一刀又准又狠,就像当年他在战场上那样。
常遇春低头看着这个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人缓缓倒下,心中恨极,又悲哀至极。
年轻人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哽咽了几声,拿起父亲手中的刀,重重划过脖颈。
他已经知道,自己父亲不仅贪污受贿,炮制流言,两广调兵追杀常葳的时候,他爹还伪造圣旨,否则就算是永嘉侯和六安侯,也不可能调动军队去追杀钦差。
这一桩桩,都是满门抄斩的罪。
但他的死,不仅是明知自己会死,更是理想破灭的绝望。
父亲跟随皇上起家,他曾经将父亲视作榜样,曾经是官学中嘲笑朝中迂腐大臣的一员,曾经想象着自己像父亲辅佐皇上一样,辅佐太子建功立业。
现在他的榜样碎裂了,理想也破灭了,什么都没了。
“老师,对不起……”年轻人低声道,“如果能跟随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该跟随和忠于的太子,居然就是官学校长,他们最敬爱崇拜的夫子,他们都想当面叫“老师”的朱标。
这本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朱标半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替这一位只听过他讲课,没有和他说过话的学生合上双眸。
沉默了半晌,朱标的声音再次想起。
“五。”
“四。”
一个又一个的大臣从行列中爬出来,有的自尽,有的对常遇春磕头。
没有罪的文武官员顾不上皇上并没有叫他们起身,都支起了身体,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无论是两广大案,还是侮辱皇后和太子妃一案,要收集证据定罪,其实都不容易。
他们敢做这等会砍头的事,当然已经竭尽所能抹除痕迹。
历朝历代,为非作歹还被抓到的官员总是少数。就算皇帝是暴君,没有证据也能处罚官吏。但如果皇帝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有罪呢?
许多官员都有这等将皇帝隐瞒到驾崩,还以为他们是忠臣贤臣甚至清廉之臣的本事。
这些饱读诗书,熟知史书每一个故事的大贤们,从未想过眼前会发生这样一幕。
刚归位的太子只是倒数一百,没有任何证据,没有点明任何人的名字。那些隐藏得很好,甚至连同为涉案人员的大臣都不知道的朝廷大员,一个一个爬着出列,引颈受戮。
他们看向那位面容俊秀,棱角和神情都过分柔和,一看就是脾气就很好的年轻太子。
大明的太子,曾经的陈家标儿,北直隶和安南知省朱标,难道是使了什么迷惑人心的妖法吗?
“完了,都完了,太子是朱标,什么事能瞒得住他?”一个大臣在倒数快要结束的时候,精神崩溃,从行列中连滚带爬来到常遇春脚下。
他仰着头脸上表情是癫狂的笑容:“陈家标儿,是神仙童子……我们大明的太子是神仙下凡,谁能瞒得住神仙?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啊!”
常遇春举起了刀。
朱标停止了倒数,道:“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比常人聪明一些,博学一些。朱家军的口号你忘记了吗?不靠什么神仙佛祖,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出自我们的双手。”
大臣愣住,顺着朱标的手指,看向已经安静下来,但表情上都写着“好死”的百姓。
“举头三尺不一定有神明,但你的周围,有大明的百姓。”朱标道,“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百姓眼中。”
“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是官宦世家,士族豪强。你们从未正视过百姓,甚至看不起我和我爹这样的泥腿子,哪怕我们是皇帝。”
“但这个天下,泥腿子才是最多的。”
“你们的死,不是得罪了我爹,得罪了我。”
“你们的死,和元朝的灭亡一样,都是让百姓活不下去的惩罚。”
已经情绪崩溃的大臣神奇地平静下来。他呆呆地看着那些面目清晰的百姓,看着那些眉眼和他差不多,都是“人”的人,心中终于明白了什么。
只是,晚了。
常遇春的刀落下,甩了一下手,长刀血液低落。
朱标嘴中的倒计时也走到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