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介绍道:“这是我四弟朱棣,五弟朱橚。不用行礼了,吃一次饭行几次礼,你们不烦我都烦。我当太子没多久,还没习惯这么多礼数。”
练子宁和张琳再次僵住。什么叫当太子没多久?
孔佑再次解惑:“老师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年前才知道。”
朱标知道自己是太子的时间比孔佑所知的时间早,不过这没必要解释。他就默认了。
张琳若有所思:“晚生似乎听闻过此事。原来不止满朝文武都被瞒在鼓中,太子殿下本人也不知情。”
朱棣抹了抹脸上的油:“我也不知道!”
朱橚点头:“我也是。”
“有擦嘴的纸!”朱标赶紧替朱棣擦嘴擦手,训斥了一番后,道,“先吃东西,吃饱了再聊。佑之,你多吃点,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这才几日?怎么能瘦得这么厉害?”
孔佑立刻红着脸频频点头听训,放开矜持大口吃肉。
练子宁和张琳木讷进食,食不知味。
听太子教训孔佑,他们相信,孔佑口中那个爱操心的、把他当晚辈照顾的老师,确实是太子了。
太子年纪比孔佑小,对吧?孔佑你难道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哦,他脸红了,他确实不好意思。
练子宁和张琳不知为何,感觉这烤肉有点发酸。
朱标没有丝毫架子。他虽然说吃完再聊,但在吃饭时就打开了话匣子,并时不时地批评弟弟的吃相。
这么富有烟火气的一幕,练子宁和张琳本又就是不惧怕权贵的人,心情逐渐放松。
待心情放松后,两人才发觉,这一桌的饭菜真的是特别美味。特别是烤ru猪,外皮酥脆焦香,内里肉嫩多汁,让不贪口腹之欲的他们都吃得停不下来。
“再来一只!”四皇子朱棣已经吃掉了两只烤ru猪,被他的太子大哥敲了脑袋,不准暴饮暴食,只能抱着果汁委屈地咕噜咕噜。
五皇子朱橚给了四哥一个嘲讽的眼神,然后眼睛死死盯着太子大哥的杯子,随时准备添杯,殷勤地仿佛小厮。
孔佑对练子宁和张琳眨了眨眼:如何?我的老师特别和善,我没有骗你们对不对?
练子宁和张琳感觉自己拳头硬了,很想和挚友进行一场非文斗的友好交流。
“呼,吃饱了就是舒服。”孔佑忍不住放松了,抱怨道,“老师,你为何突然把我叫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朱标笑道:“你不是仍旧把他们顺利带来了?我还想问你,怎么心血来潮要来考科举。”
孔佑道:“是刘孟藻提议我去考科举,说老师的弟子们都对科举不感兴趣,若老师门下没有一个进士,恐怕脸上无光。”
朱标沉默了一会儿,道:“他逗你呢。”
孔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嗯,我知道。但……身为孔圣人后人,父亲在安南忙碌,我也想做出一点事,来洗清孔家身上的阴霾。”
朱标叹气:“你压力不用这么大。唉,辛苦了。”
练子宁声音提高:“等等,什么后人?”
张琳嘴张张合合,再次失去了声音。
朱标指着孔佑笑道:“若不是他父亲孔希友对衍圣公的位置固辞不就,他就是下任衍圣公了。”
孔佑苦笑:“老师,你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们孔家是绝不可能再有衍圣公的……青玉兄,青玉兄,你怎么了!”
张琳身体摇晃了一下,低声道:“我、我头有点晕。”
练子宁乐道:“青玉兄是山东人,对孔圣人后人的敬仰可比我深多了。”
朱标笑着摇头:“张青玉,你的先祖也不差,你晕什么?把你的身份拿出来,朝中半数官员都会直接推举你做官,你连科举都不用。”
练子宁傻了:“啊?青玉兄也有很厉害的出身?难道就我一个人是寒门?”
朱标道:“岐山侯练何后人,或许算不上寒门?”
练子宁赶紧道:“那都是唐太宗时候,几百年前的事了!我现在真的是寒门。”
张琳拱手:“虽祖父在元朝做过官,但族人自祖父去世后一直隐世不出至今,晚生只是一普通耕读子弟。”
孔佑好奇:“青玉兄,你祖父是谁?”
练子宁也看向张琳。
张琳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更加低微:“祖父名讳为……”
朱标接着张琳的话道:“文忠公张养浩。”
孔佑和练子宁皆愣住,连正剔牙的朱棣都停下了剔牙的手。
孔佑和练子宁同时站起来。朱棣放下牙签,和朱橚也一同站起来。
四人皆向张琳作揖。
张琳没有躲避,只是起身作揖,依次还礼。
他知道,皇子和挚友都是向他祖父作揖。他祖父也受得起这个礼。
张养浩,字希孟,号云庄,山东济南人。
他第一次被举荐出仕后,推动了元朝第一次科举,让汉人学子终于能够有较为固定的渠道入朝为官,之后辞官归隐。
到他晚年,陕西大旱,他拖着垂老之躯接受了皇帝特招上任,累死任上。
天底下的读书人就那么多,元末明初稍稍有点本事的读书人,大多都做过元朝的官。无论是之前跟随朱元璋,还是之后举荐上来的文人,统统得承张养浩的恩情。
张养浩去世的时候,“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至今民间也会在逢年过节主动祭拜张养浩。
在后世,人们或许对张养浩的印象只是《山坡羊·潼关怀古》,只有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这个时代的人心中,张养浩就是元朝的“范仲淹”。
张养浩累死任上后,张家人都隐居不出,原本打算一直当个普通耕读世家,就算考科举也是隐藏家世,大隐隐于朝。
但常葳为了山东百姓居然敢动孔家庙,大明似乎真的心系百姓,张家人商量一番之后,让嫡长子张琳出仕,探探朝廷的底。
朱标没想到,这次北方举子中还能有这样的惊喜。
不,他弟子会来科举,也已经是惊喜了。现在是两个惊喜。
有了这两个惊喜,他之后的计划基本已经完美无缺。唯一的变数,就是眼前三人,是否能安抚住暴怒的学子。
“坐下吧。”朱标身为储君,此刻不好和弟弟们一同作揖。不过他之后会借用张文忠公的名声,之后肯定会去张文忠公墓前拜祭,不差这一回了,“我寻你们三人来,有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下人们扯掉饭菜,端来瓜果,又消失无踪。
三人异口同声道:“太子请说。”
朱标叹了口气,道:“如果不出我意料,这届会试放榜,恐怕会有很大问题。”
孔佑疑惑:“老师,难道有舞弊?”
朱标摇头:“这可不是舞弊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有人把这次科举当做筹码,要向皇上和诸公发难。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恐怕会故意只取南方学子,不取北方学子,利用举子的愤怒……”
朱标还未说完,三人都同时站起来。
朱棣吓得手中的瓜都掉了:“大哥,可不能胡说!”
朱橚不满:“大哥说的都是对的,什么胡说?”
朱棣想了想,继续吃瓜:“对哦。”
或许是朱棣朱橚淡定的态度感染了三人,三人稍稍冷静下来。
孔佑急躁道:“老师,你既然提前知道,为何他们还会这么做?”
练子宁想得更多:“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或许太子殿下也不能提前做什么?”
张琳摇头:“太子殿下已经做了许多。那次文斗我们虽输了,但北方学子已经展露出许多才华横溢的人,若一人不取,考官难辞其咎!”
朱棣吐出瓜子,道:“对啊,他们现在这么做,不是必死吗?”
“他们这样做,目的和录取谁无关,只是要炮制一场震惊南北的大案,逼迫朝廷做出决策罢了。”朱标深深谈了口气,“那些考官,有的大概有把柄在别人手中,有的大概是被欺骗还真以为自己做好事,还有的……或许是不知情吧。”
现场沉默了半晌,张琳艰难开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朱标从南北榜案的结果推原因,道:“你们应该都知道,朝廷对地方的了解和执行的政策,都和朝中各地官员有关。人非圣贤,私心难免。就算心怀百姓,肯定也会第一时间想着让家乡的百姓过上好日子。朝中资源有限,先给谁,就看朝中各地官员的本事。”
朱标看着杯中的水面,安静了一会儿,让几人消化了他说的话之后,才继续。
“北方饱受战乱,又有衣冠南渡,教化不如南方是事实。洪武初年,科举人数南北比例大约是三比七。北直隶繁荣后,北方学子比例缓慢涨到了三点五成。中原之地本就文化昌盛,我又是北直隶的知省,或许更偏袒北人。他们也许有些急了。”
“这次只取南人不取北人,皇帝为了以后避免出现这种事,必须出台政策,比如南北分榜……”
朱棣插嘴:“南北分榜不好吗?这样大家都能做官。”
张琳脸色苍白:“分榜?怎么分?五五分南方学子不满意;四五分或者三七分,岂不是坐实了北人不如南人?!”
朱棣道:“现在北人不就不如南人吗?”
朱橚赶紧道:“四哥,闭嘴!”
朱标道:“你也说了,是现在。现在北方学子的数量不如南方学子,不代表以后也不如;而且即便是现在,北方学子中也有出类拔萃者,不一定比南方学子差。但如果定下了北人不如南人的论调,北方学子入朝后的地位就天生不如南方学子,想要身居高位就困难了。”
“朝中这样隐形的歧视很多。如宋时举荐不如进士,唐时明经科不如进士科,都是如此。”
“他们这样掀起地域纷争,和元朝也息息相关。是元朝最先在朝廷中隐形歧视南人,朝中很少南人入中书省。于是地域斗争,自元朝起就变成潜规则了吧。”
孔佑、张琳和练子宁皆沉默。
朱标清楚的感觉到,三人间悄悄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裂痕,考验着他们建立的友情。
“但现在是大明的天下。他们想让大明的皇帝承认大元的潜规则,绝无可能。”朱标淡淡道,“空印案、两广大案,还有衍圣公之事,皆是如此。他们还不死心,还要垂死挣扎,那就给他们最后一击。”
三人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标,看向这一位有着许多神奇传说的大明太子。
“科举大案死的都是朝中的官,他们顶多选出这一批能被利用的人赴死。这次之后,大明终于可以休养生息了。”朱标端起消食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请三位助我一臂之力。”
三人身形颤抖,缓慢跪下,俯身叩首:“晚生/学生愿赴汤蹈火,虽死不惜!”
朱棣和朱橚眼眸微微一颤,脸上笑容真实了不少。
朱标对弟弟们颔首,朱棣和朱橚立刻将练子宁和张琳扶起来。
朱棣轻轻踹了一脚孔佑的屁股:“你自己起来,难道还要师兄扶你不成?”
孔佑麻利地爬起来,无语地拍了拍屁股上的鞋印。
他满腔热血都被四皇子气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