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怀里的上低音号举起来,朝他吹响。
这一声,低沉、浑厚、含蓄,且悠长。
声音消失后,静止半晌,小阳春抬起手臂,慢动作抚了第一下掌,慢动作抚了第二下掌,又慢动作抚了第三下掌。
“难为你了。”他最后说。
她放下上低音号,一副要教训他的样子朝他大步走去,但小阳春不按套路来,他不像别人那样转身逃,等人追,而是一手扶着门框,身形岿然不动。
她已经逼到他面前,再也不能近半寸了,他低头,她甚至看见了少年人上唇两侧的胡须。
与人对视是最难的一步,不避不让不躲闪,坚持到最后的才是王者。
她觉得很难坚持,不知道小阳春是怎样,她的耳根已经逐渐发热。
她依旧保持对视,开口说:“让你猜个名词。”
过了两秒,小阳春才低声:“嗯。”
“什么东西不挡道?”
小阳春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你有这样的自觉,不是应该让开吗?”
她终于忍不住去推他。
曲阿姨拎着装小鸭子的篮筐回来时,她两只手腕正被人高举头顶,显然处于下风。
“别打了。”曲阿姨已经见怪不怪,“来看看你们接下来几年的口粮。”
“……”
这天以后,仓库成为她的常驻地,卫生自然也由她负责。
乐器种类太多,她花数天才理清它们的名字。大多都是铜管乐器和弦乐器,还有少量的国内传统民族乐器。她奇怪怎么没有钢琴,曲阿姨说原本有架钢琴放在客厅,小阳春九岁那样被他破坏到了无法修理的程度,索性就把钢琴卖了,又买了一架电子琴回来。
她开始使用这间仓库里的乐器,每天沉醉在她自己制造的声音中。
小阳春躺在院落竹椅上乘凉,小鸭子四处乱窜,小阳春喊:“喂——”
她抱着吉他,望向门外。
小阳春侧头看他,遥遥地说:“今晚宰鸭子吃吧。”
她狐疑:“你饿成这样?连幼儿园的都不放过?”
小阳春道:“反正它们也活不长了。”
她不解。
“你再拨几下,它们今晚就能就义。”
她放下吉他,也不按套路走,没有追着这人打,她跑进主屋,拿出一把水果刀,往他手上一塞:“宰吧,宰完你还能自尽!”
小阳春顺手削了只脆桃,她让他切一半分她。
八月底开学军训,九月初正式上课,学校离家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苟强偷骑电瓶车上学,被老师发现后还被叫过家长,电瓶车的车速过快,路上要是发生事故,学校一定会被追究责任。
她和小阳春不同班,她是交了一笔择校费的垫底生,小阳春在重点班,期中考时他排名年级第二十五,苟强和方柠萱还问小阳春是不是没发挥好。
回家后,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端详小阳春的试卷。小阳春经过沙发,悠悠地说了句:“人的智商有限,别太为难自己。”
她满不在意:“我比你小九个月,你胜在起点比我高。”
到了冬春交替之时,高一下学期开始,她也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座城市的咸味自来水,能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不过曲阿姨家长期喝矿泉水,她喝咸味水的次数不多。
她和小阳春相处得也算和平,只是偶尔对彼此的生活习惯不能苟同。
比如某一个周日,快递员在院外焦急喊门,她和小阳春急急忙忙地从各自的房间里跑出来,小阳春穿着背心和裤衩,而她还穿着冬天的棉袄睡衣。
两个季节在他们二人中诞生,直到很久之后,他们世界的季节才得到统一。
这时夏天也快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把枇杷当饭吃。
正值五一假期,她刚好想起表妹家小区里的枇杷树,曲阿姨从院子里进屋,说有事跟她说。
表妹的手机关机,她手机上刚按出表哥的号码,闻言她暂时把手机撂一边。
小阳春刚回家不久,习惯性地在外面冲去汗水,这会儿也走了进来,站到了沙发背后。
她警惕地回头,提防小阳春把水珠弹她脖子上。
“见见,你爸妈刚才给我电话,”曲阿姨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摁着她这头的沙发扶手,说,“你表哥出了事。”
她一愣,还问:“出了什么事?”
“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心里立时咯噔,下意识不愿听。
“你表哥跟着实习单位去旅游,发生了意外事故,他遇难了。”曲阿姨小心翼翼地说。
她脑袋嗡一声,背后小阳春低头,大手从她额头抚过,按在她头顶。
不知道是不是他手上的水珠滚落,她这回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