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三头身的胖娃娃,抽剑利落得不得了,灰黑眼睛浮现出清晰的冷意。
冰凉剑刃横在颈间,随之缓缓压进,戚夫人面色惨白,真真切切嗅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皇子越是真的想弄死她。
他才几岁的年纪,这般邪性的话都说得出口……陛下……
戚夫人自嫁与汉王刘邦,成日仆从侍奉,如一朵娇养的花,从未受过半点风吹雨打。剑横颈间的威胁,她何曾体会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唇瓣都打起了颤。
贴身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殿下!放开夫人吧,奴婢求求您,奴婢求您了!陛下很快就来,陛下就在上林苑啊殿下!”
刘越目光凶狠,丝毫不理会她。
见戚夫人听进去了,小胖手唰一下收回宝剑,重新佩在腰间,迈开脚步蹬蹬蹬地离开。他被便宜爹抱着来得匆忙,身边没有宦者跟随,似鱼入大海,转瞬消失了人影,只剩下戚夫人跌坐在地。
贴身宫人连忙上前搀扶:“夫人!”
焦急望向夫人的脖颈,上有极淡的印痕,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她这才喜极而泣,夫人没有受伤,真是万幸。
戚夫人眼眶发红,慢慢直起身,依旧腿软得站不住。精心挑选的华裳沾上泥灰,她气得浑身哆嗦,又有无尽的委屈:“陛下……陛下在哪里?我要求见陛下!”
好一个皇子越,还有没有天理了。仗着年岁小,欺负到她头上,竟还用刃威胁,生怕陛下不会处置他吗?
她这就找陛下主持公道,让他瞧瞧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是如何邪性,如何的胆大包天,等如意继承皇位,她定要刘越流放到岭南!
……
那厢,刘邦刚刚召见九卿之一的少府令。
少府在上林苑设有工坊,囊括制铁,造钱,织布等诸多领域,从无到有,体量堪称庞大。一番奏对之后,刘邦还挺满意,正想让他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带朕去看看牛。”
这个牛指的是肉牛,为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专门在上林苑豢养起来。想起那些肉疼的拨款,刘邦长叹,做皇帝不容易啊,吃牛肉都要精打细算。
就见少府令的面色忽然变得奇怪。
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在刘邦生疑的那一刻终于开口:“陛下请。”
君臣七拐八绕来到牛栏前,一眼望去十分空荡,唯有肉牛三四头。
……他的牛呢??
沉默在空中蔓延,刘邦不可置信:“朕去岁前来的时候,分明还有十五头!”
撇去病死的,母牛总会下崽吧,数量怎么不增反减,唰一下变没了?
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
陛下的眼神含怒,大有他不解释不罢休的意味,少府令擦了擦汗,连忙道:“陛下明鉴,非是少府养殖不当,而是牛肉都供给椒房殿了。”
椒房殿?
皇后确是少府的另一位主人,电光火石间,刘邦想起他陪胖娃娃吃的那碗牛肉羹。
感情这不是加餐,而是常有。
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心如血滴,咬牙切齿地问:“刘越那臭小子,一天要吃几顿?”
“……”少府令陪着笑,他只知道个大概,毕竟不是厨子出身,“回陛下的话,一日约莫两顿。”
刘邦捂住了胸口。
真是费牛呐,比他爹还会吃,上辈子怕不是饿惨了,这辈子讨债来了。
算了,算了,刘邦安慰自己,他还等着臭小子的生辰礼物,就不训他了。半晌铁青着脸:“拨钱再养几头,要怀崽的,你让人去盯着,怀了多胎最好!”
君臣就养什么样的牛,什么样的牛容易养进行讨论,伴随一声哭腔“陛下!”,讨论停了下来。
戚夫人梨花带雨地站在不远处,少府令立马低下头,揖手道:“臣告退。”
尴尬替代了沉默,刘邦隐隐皱起眉,为戚夫人出现的不是时候。
摆手允准了少府令,爱妃落泪到底心疼,他转眼挂上笑容,上前哄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戚夫人闻言总算好受了许多,流着泪道,“皇子越他……他……”
“他如何了?”刘邦微微吃惊,琢磨刘越那臭小子到处气人,难不成连爱妃都被气着了?
又有平衡与满足感生出,刘邦想,臭小子也只对他母后撒娇呢。转而安慰道:“越儿就是那副脾性,你别和他计较,等他长大了就懂事了。”
这是长不长大,懂不懂事的问题吗?
戚夫人没料到陛下竟是一句“别和他计较”,酸涩与委屈喷涌而出:“皇子越用剑横妾的脖子,还威胁妾,说别妄想同他母后争东西,否则就弄死妾!”
刘邦诡异地沉默一瞬。
凭臭小子气人的个性,还有他在椒房殿听过的壁角,后半句威胁他信,用剑横脖子他也信。只是凑巧叠在一块……一个软乎乎的胖娃娃,爱妃绝无可能去抱他呀。
他眯着眼,哈哈大笑起来:“爱妃啊,朕这就替你去讨公道。来人,把越儿给我找来,问他怎能和夫人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像样!”
“……”戚夫人一口气憋着,眼泪留得更凶了。
陛下分明就是不信她,她急急吩咐贴身宫人:“映月你说,方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映月连忙上前,朝刘邦磕了个头:“陛下,奴婢亲眼所见,皇子越方才要、要杀了夫人,奴婢绝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有夫人颈间的印痕……”
刘邦收起笑容,往戚夫人白皙的脖颈转了几圈,继而陷入了沉吟。
什么也没瞧见。
半晌开口:“映月,你叫映月?”
得到肯定的回答,刘邦摆手:“这名字不好听,依朕看,可以改名叫映红。”又吩咐近侍:“好了,去找越儿,看看他上哪玩了?朕让他给爱妃一个交代。”
戚夫人:“……”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爬上靛青,嘴唇不住地颤动。“月”同“越”谐音,都到了这般地步,陛下依旧不信她,竟然还让映月改名,让她避刘越那小子的讳!
映月,不,映红呆住了。
陛下觉得夫人是在冤枉皇子越?
在她六神无主,不知如何为戚夫人辩解的时候,近侍领着刘越到了。
胖娃娃慢吞吞地走来,衣摆处沾了些泥,脸蛋依旧干干净净,精致无比,让人不自觉地软下心肠,觉得小殿下怎么会把剑横在庶母的颈间,还说出那样凶狠的威胁呢?
刘邦朝小儿子招手,自觉宽宏大量,不和臭小子计较牛肉的事。
他指着戚夫人道:“夫人说你要杀了她,此话为真?”
刘越仰起头,左望望右望望,小奶音否认道:“我没有。”
说着委屈起来,灰黑色的大眼睛水雾弥漫:“她冤枉我,我要告诉母后。”
一席话说得刘邦叹了口气,觉得这事臭小子没撒谎。
又有些生气,这里是上林苑,被冤枉找母后?父皇难不成就不能给他做主??
回头望望戚夫人,瞧她一脸不可置信,美目生恨的模样,刘邦头疼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爱妃和三岁娃娃较什么劲,又何必拼命给他扣上不敬长辈,心狠手辣的名声。
半晌沉沉道:“来人,送夫人回宫。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戚夫人咬紧双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陛下!”
……
给母后出了口恶气,刘越心满意足,认认真真逛起上林苑。这里空气清新,田间幼苗是末世见不到的景象,他能一动不动地望上许久,圆脸蛋露出幸福。
倒叫琢磨出点不对劲的皇帝得意起来,又有些诡异的欣慰,好啊,臭小子不和他呛声了!
半个时辰过去,见胖娃娃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揪下圆滚滚的腰,从路旁摘了一束漂亮的花,紧接着塞进衣袖,刘邦不动声色,怀揣着一丢丢的希望问:“越儿这是要送给谁?”
刘越诚实道:“母后。”
刘邦面色又青了。
回到永寿殿,他同前来叙职的中尉周勃诉苦:“那小子眼里只有母后,还说要给朕准备气势最宏大,数量最丰富的生辰礼。我怎么就不信呢?”
“殿下孝顺,臣觉得,殿下更不会诓骗陛下。”周勃立马回答。
刘邦觉得“孝顺”有待商榷,“诚实”倒是真的。他点点头,见周勃欲言又止,不禁奇了:“绛侯啊,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闻言,周勃英武的面容爬上几分难为情。
瞧着丞相曲逆侯他们一个个的做起小皇子的启蒙师傅,周勃眼热啊,直觉告诉他,不和小殿下扯上关系,总觉得落伍了似的。这不文师傅有了,武师傅还没个影,不如自己和陛下提一提?
师傅或是日后的伴读,周家总要占个位置。
他揖手道:“陛下明察。臣斗胆问上一问,小殿下武师傅的人选……”
“……”刘邦想起椒房殿那一左一右两个门神就闷得慌,打断周勃的话,“满人了。”
满人了?
宫外怎么什么风声都没有??
周勃怔愣,周勃茫然,丝丝悔恨漫上心头,看来只能谋划伴读的位置了:“臣告退。”
.
刘越刚刚从上林苑回来,便被焦急的大长秋引到皇后跟前。
吕雉抱着扑进怀里的小乌龟,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发现衣摆和鞋有些泥泞,其余地方完好无损,胖手和脸蛋亦没有痕迹,不由放下了一半的心。
只见小乌龟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朵小花,蓝紫的颜色,花瓣缀着淡黄斑点,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模样依旧鲜妍。
刘越递到吕雉面前,软软道:“送给阿娘。”
吕雉有些惊喜,面庞泛着笑意:“这是越儿从上林苑采摘的吗?”
刘越点头,下次给母后摘更大更漂亮的,等同于母后陪他一块游玩了!
他没有提起威胁戚夫人的经过,毕竟他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脸蛋肉蹭了蹭吕雉的衣领,最后化为一句话:“阿娘,我讨厌戚夫人。”
在胖娃娃看不见的地方,吕雉眼底掀起惊涛。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阿娘也讨厌,但这些人都不值得被越儿放在心上,越儿交给阿娘就好了。”
那是,他母后可是最后的大赢家!
刘越觉得不用努力的日子真好,转念一想,两个小圆髻蔫了下去。
还有“我想勤奋剑”等着他练,能和韩师傅打个商量,把它改做“摆烂随缘剑”吗?
从母后的怀抱滑落,刘越甜甜告别,哼哧哼哧越过了门槛。
柔和的目光护送胖儿子远去,吕雉淡下神色,问大长秋:“方才戚姬回宫,是陛下遣送的她?”
大长秋点头,她正觉得奇怪。
按陛下宠戚夫人那个劲儿,再怎么说,戚夫人也不会被赶回宫。不多时,上林苑的密报一字不落地呈现在主仆面前,多是皇帝与戚姬的对话,吕雉拆开阅览,眼尾一点一点爬上怒意,最后笑了出来。
胆敢冤枉她的越儿?
“陛下归来,有意封戚夫人兄长戚坪为关内侯。”她回忆道,“原先我不在意,一个关内侯罢了,不是顶尖的彻侯,陛下要封就封。”也当是给戚氏一个甜头。
而今她变了主意。
“你去给大将军舞阳侯带句话,”吕雉温声道,“戚坪一辈子也别想封侯。”
……
随着皇帝的寿辰一日日临近,各地诸侯王三年一度地进京朝贺,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随陛下征讨叛军的叙功名单上报完毕,关内侯那一栏没有戚坪的名字。
作为镀金混功劳的外戚之一,也是名气最大的那一个,戚夫人的兄长戚坪贪功冒进,致使粮仓受损,军粮损失百石的事迹传遍长安城的街头,不多时,连老人幼童都有所耳闻。
放在平日,这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错,可陛下生辰前犯的错,能轻飘飘地略过吗?
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此!
戚宅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刘邦听闻周勃汇报,大骂戚坪不争气,到嘴的功劳都能吐掉,不惩治不足以儆效尤。
戚夫人哭着前来求情,陛下因为皇子越不信她,怎么还要惩罚哥哥?这几日,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因梦见刘越那张邪性的脸,又有陛下警告,她都没法与如意诉说!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偏偏近来一件接着一件。
瞧她哭得实在伤心,刘邦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罚俸,不罚人,关内侯是别想了!如意的舅舅若能出息些,朕也不会那么头痛了。”
戚夫人嘴唇都咬出了血。
兄长是没有周吕侯吕泽、建成侯吕释之出息,可他却是如意的亲舅舅啊!为了如意着想,陛下怎能不给兄长封侯?
另一边,刘越两耳不闻窗外事,启蒙之余,一心为给便宜爹准备礼物。
是的,生辰礼物。
只不过工程量有些大,搬动有点麻烦而已,为此还借用了母后的人手。胖娃娃沉思许久,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主动去永寿殿找上父皇。
刘邦望着乖巧的小儿子,怀疑天上下红雨了。
他特意走到殿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气晴朗,没有一片乌云。事出反常必有妖,被刘越气惯了的皇帝有些警惕,笑呵呵地发问:“越儿来找父皇做什么?”
“越儿已经备好了礼物。”刘越眨着灰黑色的大眼睛,“父皇生辰那天,可不可以离开永寿殿半日?我想给父皇一个惊喜。”
这话一出,刘邦惊讶了,心痒了。
瞧臭小子竟是来真的,摆放还需半日功夫,既如此,到底是多么浩大,多么壮观的寿礼??
他按捺住迫切的探知欲,觉得刘越好不容易孝顺亲爹了,作为亲爹也得好好给面子,当即答应下来,越想越是美滋滋,同前来觐见的御史大夫周昌暗炫。
周昌拧着眉,原本想喷他一顿,壮观浩大就为一个寿礼,岂非奢靡之风?
听闻小殿下的名字,劝谏之言堪堪停在了嘴边。想起乖软又礼貌的奶娃娃,周昌冷硬的方脸温和了一个度:“甚……甚好。”
刘邦对周昌暗炫还不满足,拉着前来觐见的功臣,同他们一一炫了个遍。于是夏侯婴知道了,张苍知道了,周勃灌婴郦商他们全知道了,小殿下准备礼物这件事已不再是秘密。
他们挠心挠肺起来,小殿下到底准备了何物?据说连教导殿下的丞相和曲逆侯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