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太久,下头的人鱼贯而入,搬进浴桶,又送上热水、毛巾胰子和干净衣物等。
热水一进来,屋里登时水雾弥漫,本就是三伏天,现在更加闷热不已。
陆清则攒了会儿精神,感觉又恢复了几丝力气,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一洗,等人都退出去了,手搭在衣襟上,忍不住睇了眼某位没眼色的:“我要沐浴了。”
宁倦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嗯,我知道。”
陆清则好脾气地指了指门外:“听长顺说,你也许久没休息好了,趁现在去补会儿觉吧。”
宁倦依旧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地坐着,抬眸注视着他:“我担心老师。”
宁倦眼睛狭长,因为身居高位,看人时总有三分漫不经心的凌厉,现在却是从下往上,仰视着陆清则,眼眸看起来便有种小狗般的诚挚灼热,仿佛是真的很忧心陆清则一个人洗澡,怕他会力竭昏倒。
陆清则着实愣了三秒,他很得小动物喜欢,自然也很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狗狗。
那么赤诚热烈又无辜的小狗。
陆清则简直没能承受这样的眼神,理智摇摇欲坠了三秒,才守住底线,肃容再次赶人:“我一个人可以,不必忧心。”
在宁倦面前换换衣服无所谓,但脱光他就不太能接受了。
尤其他现在感觉自己又脏又臭。
小崽子在他面前向来嘴甜,香什么香的……真是皮痒了,敢对老师这么说话。
宁倦并不回应陆清则的话,自然而然道:“我给老师洗头发吧。”
陆清则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琢磨了下。
这孩子,是不是又受刺激了?
刚认识那会儿,他替宁倦挡了刺客一剑,失血昏迷了几日,小皇帝整日担心他会半夜突然没了,每天晚上都要来试探一下他的呼吸,才能安心睡着。
这次他病得颇重,昏睡了好几日,宁倦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忧心比从前更甚。
这孩子有些左性,偏执起来谁也拉不回。
算了,反正都是男人,还怕看么?
陆清则稍一想想宁倦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心就止不住发软,妥协道:“好吧,那你转过头去。”
宁倦坐在桌旁,手掌托腮,含笑眨了下眼,听话地别开了头。
诚然他心里是藏着些肮脏龌龊、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陆清则大病初愈,他若是有什么旖旎心思,想要占便宜,岂不是与禽兽无异?
他是真的担心陆清则的身体,担心他会在沐浴时出什么事。
……虽然肖想自己的老师,似乎本来就禽兽不如。
陆清则若是知晓,会怎么看他?
会像当年被宁琮骚扰时那样,感到恶心反胃吗?
宁倦垂下眼睫,漆黑的眼底晦暗不明,夜雾般朦朦胧胧。
陆清则全然没注意宁倦在想些什么,放心地低头解开衣襟。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好似近在咫尺,宁倦陡然回神,撑着额头,蓦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感觉。
是不是不该留下的?
每一丝声音都像在勾着他转头去看。
他难耐地闭上眼,耳根深深发着红,轻轻呼了口气。
屋内盈满了热腾腾的水汽,深呼吸并不能暂缓胸口的热意。
脑中反而浮现出身后的场景——柔软的衣衫委地,露出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之下,精巧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旋即哗啦一阵水声。
宁倦和陆清则陡然同时松了口气。
陆清则沉入温热的水中,舒适地眯了眯眼。
萦绕在身周的淡淡不安感也消失了。
屋里明明只有他和宁倦,方才他却有种仿佛被什么人紧盯着的感觉。
真是奇怪。
外边重重锦衣卫和禁军看守,还有暗卫盯梢,谁能越过他们,窥视他和宁倦?
不过比他五感敏锐的宁倦都没发觉,看来只是错觉。
陆清则认真思索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随即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捧了起来。
陆清则偏过头,微微笑了笑:“陛下,你还真要给我洗头发啊?”
“嗯。”宁倦生怕被看出什么,捧起他的头发,不敢多看,语气严肃,“别怕,我会好好洗的。”
陆清则:“……”
本来不怕的,你这么一说就怕了。
他家这位小陛下比较dú • lì,平时的衣食起居并不很依赖外人。
但到底是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要宁倦伺候人,其实还是有点为难了。
好在小皇帝的手法虽说没有多周到细致,却很小心翼翼,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物品,生怕不小心扯疼了陆清则。
陆清则没那些被伺候的臭毛病,只要不是病到动不了手指,都是自己收拾自己的,纠结了会儿,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坦然,慢慢地生出股由衷的欣慰来,越琢磨越美滋滋。
儿子养得好啊,都知道给他洗头发了。
换他以前班里那群小鬼头,这会儿还忙着叛逆和家长吵架呢,哪儿知道要孝顺长辈?
宁倦轻轻梳洗好陆清则的头发,垂下眼眸,握了握手中柔软浓密的头发,略微收紧了五指。
像是想要将这个人也一并握进手心里。
陆清则毫无所觉,语气揶揄地夸奖了一句:“陛下伺候得不错啊。”
宁倦嘴角勾了勾:“老师喜欢吗?”
“还行吧,”陆清则嗓音发哑,语气懒洋洋的,“下次光临。”
还能有下次?
宁倦略感惊喜,满意地放下陆清则的头发,乖乖地退到了屏风后:“老师有事就叫我。”
陆清则大致擦洗了一遍,也没洗多久,眼前就已经开始发黑,呼吸也有些急促,只得赶紧走出浴桶,头昏脑涨地擦干换上干净衣裳。
换好衣裳,浑身清爽,才感觉真正地活过来了。
往外瞅了眼,没听到宁倦的动静,陆清则扶着桌子缓了会儿,擦着头发绕到屏风后,疑惑地叫:“果果?”
却看到少年一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抵着额角,长睫闭合着,呼吸均匀。
竟然就这么坐着睡过去了。
这段时间熬下来,就算少年人精力旺盛,身体也撑不住了,下眼睑上的青黑明显。
陆清则怔了怔,心疼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没有立刻吵醒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拜托守在门外的侍卫来搬走东西,动作轻些。
听到进进出出的细微动静,宁倦的眼皮动了动。
陆清则示意长顺来帮忙搭把手,两人合力把宁倦挪去旁边的榻上,陆清则顺便哄了声:“没事,继续睡。”
本来挣扎着想睁开眼的少年天子拧着眉,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后,还真就平静下来了,由着陆清则帮他脱去外衣鞋袜,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这段日子,长顺怎么都劝不动宁倦上床睡一觉,看着这一幕,欣慰地掏出小帕子擦眼角了,心里感叹。
还得是陆大人啊。
陆清则暂时不想再睡觉,待在屋里怕吵到宁倦,朝长顺比了个“嘘”的手势,随手拿起支簪子,将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挽起来,轻轻退出了这个屋子。
许多日不见光不见风,走出屋子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陆清则眯了眯眼,扭头问长顺:“我昏睡的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长顺自然不可能对陆清则说“陛下似乎对您有点不规矩”。
虽然陆清则是陛下的老师……可君臣君臣,就算是老师,说到底,也只是陛下的臣子。
万人之上,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一人之下,也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他挤出个笑:“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郁大人主持修筑江堤,十分顺利,那些个偷奸耍滑的富商不敢再有小动作,陛下将关在大牢里的地方官放出来办事,也不用大小事都操心了,各地安置所都修建好了,交上了统计名册……”
长顺大致说了几句,看陆清则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十分机灵:“要不您还是回屋里再睡会儿?”
等会儿陛下醒来看到陆大人就睡在身边,肯定高兴。
陆清则摆摆手:“再不走走,都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
陛下……奴婢努力过了。
长顺默默把话吞了回去,扶着陆清则,在院子里缓慢地溜达了两圈。
早上还不是太热,不过就这么几步,陆清则额上也浮出了点汗,感到体力不支。
他不想回房间打扰到宁倦休息,长顺便搀扶着他,走进对面的房间坐下。
这边说是宁倦休息的房间,但实际上压根儿没得到过皇帝陛下的临幸,也就书案上堆了些文书,有了点生活痕迹。
陆清则一坐下,就看到篇摊开的文书,是病患所那边的上报。
扫了两眼,他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上面记载了连日来病患所里染疫者的情况。
染疫者在不断增加。
整个病患所现在已经被彻底封锁起来,只有少数人能持令出入。
他体质弱,抵抗力更弱,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在因为各种原因生病,按理说,如果是接触就会传染,他接触过林溪那么多次,应当不会幸免。
所以传染途径到底是什么?
陆清则摩挲着下颌,回忆着前世看过的各种传染病案例,又翻了翻桌案上关于病患所的文书。
病患所离集安城较远,因风险太大,宁倦只去视察过两次,便没有再去,徐大夫与几位太医试药,也是从病患所里挑了发病程度不同的患者,没有全部进去涉险,否则他们一旦染疫,江右就没人管得住了。
在病患所里的人很难出来,里面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都是由下面人上报的。
本该派人去实地查看的,但宁倦这几日的注意力八成都放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