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薛家堂上并无旁人,只有明远一个,心下惴惴地立在薛绍彭一向怕死了的老太太面前。
薛老太太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而是独自闭目养神。
明远心里忐忑,等了好久,忽然见到薛老太太眼皮一翻,眼中精光毕现,紧盯着明远。
她厉声问道:“明小郎君,你此前一直着力安排母亲与妹妹勤来老身这边走动,是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的吧?”
薛老太太看人特别准,明远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此刻明远被她如此严厉地盯着,的确感到心中的想法根本无所遁形。
他马上一低头,老老实实地将渣爹的实情与心中的担忧一起,和盘托出。
在这过程中,明远几乎不敢去看薛老太太的脸色。但好在听着听着,薛老太太的脸色放缓。待到明远说完,薛老太太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叹道:“可怜,可怜……”
“远之,你就放心去吧。你母亲和妹妹这里,当由老身看护着。”
明远顿时大喜,连忙拜倒。
“绍彭那里,你要时时来信,那孩子看着顽皮,其实性情有些孤僻,认得你以后,好多了……”
末了薛老太太还补充了一个请求。明远连忙应下了,心想:平日里薛绍彭总是怕祖母怕得什么似的,没想到祖母其实也挺关心他。
——哪天可以在信上提点薛绍彭一句。
辞别了薛老太太,天色已晚。明远回到自家,去寻母亲时,却发现舒氏娘子正独自一人在房中坐着,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姿态优美的雕像。她面前的几案上放着一封已褪成暗黄色的信笺。
明远心生疑惑:母亲在这几年里视力渐渐模糊,明明已经无法看书读信。
难道,这封信是很多年前……父亲寄给母亲的?
“远哥。”
舒氏娘子被明远的脚步声惊动,抬起头来。
“你此去汴京,见到你父亲,便替我问问他,这封信上说的,还……算不算话了。”
说着她将那枚陈旧的信笺递给明远,声音平静,不见幽怨,只是尾音有一丝颤抖。
明远将信笺接过来,看了看字迹,认得是明高义的。
此前他收到的明高义“来信”,都是半真半假。前面一段是明高义的字迹,比如当初那封,如果舒氏娘子愿意和离他可以写放妻书云云,都是明高义亲笔。
而试验方则通常利用明高义的信件给明远“塞钱”,因此会在信件后半截以后世的标准楷体写上“注资一千贯”,“注资万贯请收讫”类似的字样。
之前安排明远去东京,因为完全是试验方安排的,信件里就完全是标准楷体。明远一望而知,晓得这不可能是他那“渣爹”的安排。
明高义在他明远的人生里就是一个摆设,一个符号,一个可有可无的标记。
但明远没有想到过,舒氏娘子会拿出这样一封信——
写封信的,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明高义。
他万分欣喜地告诉发妻,他在汴京城赚到了人生的第一个一千贯,固然有些运气的成分,但是他终于在此立足了,从此不会被明家的兄弟们小看。
他在信上回应收养十二娘之事,说这是“义之所在,合情合理”,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还说远哥应当好好看顾这个妹妹。还随信把他挣的绝大部分钱都寄回了家,供舒氏娘子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