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吕惠卿一面听一面转动着眼珠,对于明远所说的却不予置评。
“至于‘青苗法’是否能抑制兼并,我自己的看法是,或能延缓,不能阻止。”
“但如果打着‘抑制兼并’之名,行打击工商业之实,损害恐怕会更大。”
明远将这句最重要的缓缓说出口。
吕惠卿闻之顿时色变,怔了良久,才微微点头,小声道:“原来是这样。”
他马上将脊背一挺,双手鼓掌:“说得好!感谢远之今日肯对我说这一番‘真话’。”
明远说完,自己也轻轻地吐了吐舌头。
吕惠卿与他没有交情,今天竟能说这么多,真是难为自己了。
至于吕惠卿能不能把他的话听进去,“新党”的变法能不能从此走上正道——这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在这里,就只是来花钱的。
两人随即开始闲聊。
吕惠卿为人颇为风趣,对汴京的大事小情也了如指掌,转眼之间就为明远推荐了好几处明远从未听说过的风雅去处,但听名字就是要花大钱的。
明远颇领他的情。
一时间两人都是酒足饭饱,明远与吕惠卿对坐,各自捧着手中的香薷饮,慢慢啜着消食。
“对了,远之可曾听说过‘交子’?”
吕惠卿看似在欣赏手中的官窑小盏,毫不在意地抛出这一句话。
明远却陡然睁大了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正题!这才是吕惠卿今天亲自登门,拜访他这么个既无gāo • guān厚禄又无显赫地位的白身少年,真正的目的。
话都说尽了,吕惠卿才轻描淡写地提及真正想要讨论的:交子。
明远很快平静下来,慢悠悠地答道:“京兆府时常有蜀商路过,自然听过。”
“交子”这个名字,对于明远来说,听得次数太多了,如雷贯耳——世界上最早的纸币,金融史上拥有划时代意义的产品。
关键是,吕惠卿为什么要来问他关于交子,是真的想从他这里了解交子,还是在试探他明远的意见?
如果是试探明远的意见,那么,明远一个身家巨万,行事纨绔的少年,又有什么是值得他吕惠卿试探的?
“交子之法,有取于唐代‘飞钱’,然而蜀地用铁钱,交易不便,持有飞钱者便不再支取,转相授受,使之成‘钱’……”
明远三言两语之间,就将对交子的了解简要说出,一字不差。吕惠卿连连点头叹服。
“远之果然博学。京中不少高中的进士,见识也未必能及得上远之。”
明远这时却有些紧张,问吕惠卿:“吉甫兄,王相公可是有意将‘交子’从蜀中一地,推广至全国各路?”
吕惠卿微笑着没说话,低头啜了一口香薷饮,吊足了明远的胃口,才慢慢说:“是我自己的想法,还从未与王相公说过。眼下只是想问问,‘交子’对远之刚刚所说的‘工商’,是否有益。”
明远:不愧是吕吉甫啊!
世人常有说这吕惠卿是“奸佞而非良士”,然而新党自王安石以下,又都将吕惠卿视为干才。
但应该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背着王安石,偷偷琢磨交子的事儿吧。
“发行交子有助于缓解钱荒,从现在看当然有益。”明远缓缓地说。
自从明远抵达这个时空,他就一直觉得使用货币交易相当不便。蜀中铁钱且不去说它,哪怕是在陕西和边境可以用铜钱,买卖稍许贵重些的物品都需要好几十斤钱。
虽说有金银和绢可以辅助交易,但国家法定货币还是铜钱。金银的价值围绕铜钱来确定,并且时有波动。
如今市面缺铜,铜钱发行紧张,货币供应量不足直接影响各种经济活动。
“但若是交子发行不当,不设钞本,随意增发,导致贬值,便是对大宋所有百姓的直接掠夺,让他们手中的交子在最短的时间里变得一文不值……”
明远一面说,一面回想着他在本时空学到的金融史内容。
宋时人们固然极具创造力,发明了交子,但这就像是三岁小儿,手中玩着一把锋利的巨斧,一个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可显然,吕惠卿想听到的,只有前面那个答案。
他笑吟吟地起身,拱手向明远告辞,再三夸赞了明远的“卓越见识”,显然心情不错。
明远将吕惠卿送到门口时,发现史尚已经候在了门房那里,并且与吕惠卿的伴当随从聊上了天。
“这么快?”
明远心想:史尚难道已经查过吕惠卿近来有和他哪位朋友接触过吗?
按说,如今在朝中主政的王安石“新党”第二号人物亲自上门,请教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明远该感到得意才是。
可这件事整个儿透着怪异。
明远猜想:恐怕还是自己的“人设”出了问题。有些人认为自己是个寻常纨绔,也有些人将自己当成是极具影响力的富商巨贾之子,背后代表着某种大势力。
当然,也有人把他当成是财神弟子天上星宿什么的……那些市井传言明远根本不予理会。
这吕惠卿,想必是看中了明远身后的势力与支持,才会如此主动。
谁能想到,他想要的,竟然是发行交钞。
这位,有野心,而且胆子大啊!
送走吕惠卿,史尚立即来到明远身边,轻轻地报了一个名字。
——蔡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