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忆起那个大雨的夜晚。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声音远远传出院子。
她一手扯住ru娘,一手提了只小灯笼,飞快地往姐姐住的上院赶。
还没走入院子,就听那哭声越来越弱。
来来往往脚步匆忙的侍婢和太医们,在院里院外忙乱成一团。
她立在屋檐下,被芍药拦在屋外,身后雨点如瀑,依稀听得孩子的哭声止了,姐姐的嘶喊传来。
安锦南满面悲色,摇摇晃晃从屋内步出。
那时的他,轮廓线条还未如现在一般冷硬。
向来整齐洁净的衣裳有些皱乱,衣角染了颜色黑沉的血。
那时她还年幼,不大懂得生死离别。她上前攀了攀他的胳膊,仰头喊他“姐夫。”
安锦南垂头望她一眼,自她面上依稀辨认出屋中那个已没半点生气的孩子的影子。
他痛楚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闭上眼,狠心将她手推开,冲入雨幕当中。
她悄悄跟在他后面,推开随行的奴仆,一路随他在园里乱走。
越过亭廊,穿过花园,看他沉默无言地一路走入祠堂。
那个向来死气沉沉,寂静无声,唯一她一直不敢踏足的地方。
案上墙上,供着数不清的牌位。
安锦南垂头,在蒲团上跪下。
他背对着她,腰背微弯。
那一瞬,似乎他宽阔的肩膀也变得赢弱几许。她只觉这样沉默的他无趣得紧,从不曾想,那抹让她也跟着不自在起来的氛围,叫做悲伤。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越来越多的被唤醒。
某个午后他远远立在花园池畔,凝望她与侍婢放风筝。
某个清晨她溜去上院听见姐姐绝望的埋怨“你要怪我到什么时候我们就不能再有孩子了么”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只记得他从屋中出来时的表情,阴冷得好似冬夜寒冰。
姐姐弥留之际,曾拉住她的手低喃,“我错了,是我错了甘愿做了人家的棋子,却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开始就是阴谋,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奢望”
姐姐冰凉的手,轻轻拂过她鬓发,一字一句,含泪叮咛。
“你命中带劫,原盼我用这福运替你挡煞,可旁人不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们不想看到他壮大用了下作手段污他毁我清白这福分,原就是我承受不来的”
“他渴盼陪伴,渴盼有人懂他,渴盼一个孩子,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这一生,无用懦弱,又自命不凡,最终,活该有此结局”
“你记着”姐姐突然用力,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有些痛,难过得想要挣脱。
她抬起头,一眼撞上姐姐那双毫无生气又充满不甘的眼睛。
“你记着,永远不要做不该做的梦。这一辈子命数如何,上苍早已注定下了。强行逆天改命,最终,苦的悔的,只有你自己。记着,小妹,你要永远记着”
泪水,迷蒙了视线。
冷雪柔眼前一片茫茫。
是她忘却了。
那些太久远,不曾被她珍视过的回忆。
她只记得那些温暖的,快活的,无忧的瞬间。
记得姐姐捧着凸起的肚子,温柔宁静地靠在姐夫肩头的美好瞬间。
却忽略了姐夫当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身子,规矩的手臂
一切的美好和幸福,原来只是空空的梦幻。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局不会完满。
给他希望,又亲手碾碎那希望。
给他子嗣,又愚蠢地毁去孩子。
给他慰藉,又自作聪明的夺走他最后的寄托。
他们该死。
早在十几年前,姐姐成为旁人的棋子去毁他姻缘之时,他们就已被写好了结局。
他已等候足够久。
等待自己稳定了地位,立了军功,笼络了人心,做出种种又忠诚又鲁莽无能的表象,以为可靠这一切保住宫中他最在乎的那对母子
熟知他是如何忍过那些无法想象的剧痛,踏过重重尸骨,孑然走至今日
孤影常伴,寂寞随行。
她以为她是爱他的,懂他的,原来,自以为是,自私的一直在凌迟他的灵魂而已。
她怎么会无罪
她凭什么说自己无辜
安潇潇对着面前这张渐渐灰败的脸,冷漠地嗤笑一声。
扬声将侍婢唤入,吩咐将冷雪柔带下去。
孤山远寺,那将是她最好的结局。
闻说安潇潇又至,丰钰暗自叹了口气。
然她并无什么拒绝推脱的余地,其实只略想一想,就知自己欠了安锦南多大的人情。
允用几次刺绣或推拿偿还,已是他大方不计较了。
周氏亲自到她屋中传话,见她妆扮素净,非叫她重新换了衣裳才准出来。
只得换一身藕荷色罗裙,配了几只相称的水晶滴珠头钗,特特又叫人拿了周氏才得的一对紫玉镯子与她戴了。
丰府对嘉毅侯府的重视叫丰钰微觉吃力。
总算打扮停当,一并去了上房,自然又得丰大太太几句嘱托。
安潇潇表情不似昨夜那般急切,只眼底微现疲色。
安锦南这个症候不易根除,推拿之法只能暂缓。可堂堂嘉毅侯府难道找不出一个懂得按摩推拿的人
若他情愿,怕是天下半数女子都恨不得学了这门手艺以求能有与英明神武的嘉毅侯肌肤相亲的机会。
至于为何非她不可,丰钰想不通,又不好问,揣着满腹疑云,随安潇潇到了嘉毅侯的正院。上车前丰大太太示意她带着丰妍和丰娇同行,安潇潇笑着代她制止了,说下回正式下了拜帖才好请姑娘们上门。倒免了她不少唇舌。
依旧是那间陈设稍嫌冷清素淡的屋子。
安锦南靠在暖阁的榻上,前襟微敞,沉沉闭着眼,似乎睡得极沉。
屋中没有燃香,铜炉旁一只盛满水的青花瓷盆里,三两只开得几近荼蘼的睡莲。
金丝楠木的架子床前,换过了床褥,淡青纱帘一尘不染。
再有便是东边稍间一柜子的兵书古籍,墙上高悬宝剑,炕上铺着许是安锦南从前猎回的白虎皮垫子。
屋内简单得不像一个侯爷的居室。
可这就是安锦南。
这屋子,这陈设,无不与他孤高阴沉的形象相贴合。
他从不喜热闹。
嘉毅侯府最钟鸣鼎沸之时,也不曾有过烈火烹油的喧闹。
一为他天命犯,满门亲眷皆故。
二为他天性冷傲,不喜为人簇拥。
丰钰淡淡扫一眼屋内,便垂下了眼帘。
安潇潇与丰钰打个手势,示意她自己进去。
门从外阖上,安锦南睫毛颤了下,依稀闻见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感觉那轻不可闻的脚步,正在一点点凑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从手腕摘下一对紫玉镯子放在榻边。
然后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声“侯爷”。
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长发
过程沉闷漫长。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厌烦。
任时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软。
安锦南不曾睁眼,丰钰却似乎知道他并未睡着。
因她在他头顶幽幽地开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赐一事,乃是侯爷出手相助。”
“谢侯爷不罪,没有拆穿我那点小聪明。”
这话她说得没头没脑,可她相信,安锦南能听懂。
特地将人引至安锦南地界,也是抱着拼死博一回的决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还可不要脸面地冲上小楼去求一求安锦南。
原只以为靠他的人手吓退客天赐便罢了,不曾想过,安锦南还将人审的清清楚楚并送了官。
安锦南这人见惯风浪,什么阴谋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后不仅没加刁难反而还叫安潇潇过府赴宴替她长脸。
丰钰心内是极忐忑的。
她本不愿欠了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愿攀附权贵让自己变得毫无尊严,如今却也不得不重新操起奴婢的伙计,将什么世俗眼光凡尘礼教暂放,服侍于他。
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手艺实则抵不过那人情怕是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强为之。
因此她才烦恼。
本不该如此纠缠的关系,偏生变得让人尴尬起来。
但丰钰并非是个纠结忸怩之人。她索性将话敞敞亮亮的说开。
与其不清不楚的来往,不若纯纯粹粹就只当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总比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试探下去要好的多。
丰钰静静地等待安锦南的回应。
他闭着眼。适才,在她指尖抚上来,将冰凉清苦的味道渐渐在他周身铺开后,他竟真的睡去了一会儿。
这对安锦南来说,在人前沉睡,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备,才能安度至今。
连他自己也不明,为何这个平凡的宫婢能带给他这样的安心。
她开口说上面那番话时,他才清醒。没有睁眼,静静的听着。
低沉不带一丝感情的声调,绝不温柔的一个女人。样貌寻常,虽也清秀,却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娇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绝过的那些美人惊艳。心机深沉,自私凉薄,绝不可爱。
可冥冥中,那么多年过去,他回到盛城。又遇着她。
无数次的梦境里,那个总在他意识纷乱时给他带来几缕慰藉的梦中人。
安锦南徐徐睁开眼睛。
丰钰注意到他长睫毛张开,狭长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阴郁。
他双目清明,面无表情,仰头凝视了一会儿。
就在丰钰张口想说些什么时,安锦南抬起手腕,轻轻地、按住了她犹停留在他额角的手。
他掌心干燥,温暖,指头修长,指节分明。
将她微凉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