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她春天她诞下了她和安锦南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安锦南天煞孤星邢妻克子的传言,自此不攻自破。
十五年后,嘉毅侯府侯世子安世朗受命随父出征。
嘉毅侯夫人丰氏从前几晚就开始睡不着觉。
她满腹怨言,不想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就上战场。
她丈夫戎马一生,已经受过太多的苦,唯一这么一个儿子,如何忍心他重蹈覆辙?
窗下,两个半大孩子贴着墙根匍匐着,一个低声道:“这么多蚊虫,干嘛非这时候拉我过来?
还要我听我爹娘的墙角?”
说话的少年面容俊美,依稀有几分安锦南年轻时的模样,正是他儿子安世朗。
对面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我爹说,侯爷平素威严赫赫,在夫人面前却是不一样,我这不想着,来见识见识,怎么个不一样的法儿?
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私底下什么样儿?”
安世朗撇了撇嘴:“我娘是女人,我爹自然不能对她如对我一般,你少胡来,警告你赶紧走,不然别怪我叫嚷起来,叫我爹捶你!”
他对面的少年,乃是他表兄崔无过。
当年分明他娘怀他在先,可因着崔宁酒醉胡闹导致他姑母安潇潇早产,叫他从哥哥变成了弟弟。
两人前后脚坠地,自小就在一块玩,感情甚笃。
不过像这回一般出格的时候可不多,崔无过素来惧怕安锦南,可不敢乱打安锦南后院的主意。
安世朗扯了扯他衣襟:“你老实说,你拉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听他爹娘墙角,不要命了吗?
崔无过探了口气:“其实是我爹让我来的。
想看看侯爷会不会和夫人交底,说及这回战事要持续多久。
你知道的,我娘这不又怀了弟弟么?
我爹是一万个不想走不舍得走,可又不敢和侯爷说……”
安潇潇这已经是第五胎了。
她年纪轻,身子好,崔宁又是个没节制的,两人这些年光顾着当爹当娘,三四年就生个孩儿,没多少闲暇时候。
安锦南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对崔宁有些不满。
他空床冷枕十年,娶了丰钰回来都不舍得这么作践,崔宁倒好,半点不知怜惜他的妹子,平素公务那样繁忙都没耽搁他做旁的事。
叫安锦南吃味的还有个由头,他只有一个儿子,而崔宁一连四个都是小子……他虽极疼爱女儿,可没有兄弟帮衬,女孩儿长大了难免要受欺负。
他舍不得。
他想多几个儿子能给闺女们当靠山,哪一日他没了,闺女们至少还有兄弟依靠。
他毕竟不能陪孩子一辈子。
那对双胞胎女儿今年已经十七岁,留待今天他还舍不得她们出嫁,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踩平了他家门槛,可他就是一个都看不顺眼,总觉得没人能配得上他安锦南的闺女。
丰钰对此倒也赞成。
她与旁的急着给女儿找婆家的女人不一样。
她希望女儿和未来女婿的感情水到渠成,是两情相悦的才好许嫁。
嘉毅侯夫妇对待女儿婚事态度,在当世可谓奇葩。
宫里那位含含糊糊透露过想纳娶两个千金为妃的意思。
被安锦南毫不留情的拒了,几乎闹僵。
若非这回战事又起,朝中还得倚仗安锦南,只怕他早就给人卸磨杀驴。
每回战事都开始得刚刚好,时间及时,又能碰上朝中无人可用,皇帝自己焦头烂额。
对安锦南纵是有所猜忌,也只能把那份不满掩饰住,藏藏好。
两个少年话没说完,就觉头顶冷呼呼的,像被冬日寒风吹过头顶。
安锦南早听见了窗外的悉悉率率,立在窗前将二人的话尽数听了去。
崔无过抬头,撞见安锦南面无表情的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舅……舅父!”
安锦南大手一伸,一左一右将两个少年提在手里,“朗儿,去前院扎马步顶水盆三个时辰!至于无过……”
他顿了顿,然后扬声喊:“来人!”
“去请崔将军入府,就说他儿子刺探秘密军情,被本侯依律扣押!叫他来领人!”
两个少年均生的比同龄人高大魁梧,此刻却如小鸡子一般,被人提在手里垂头丧气不敢说话。
安锦南将手一甩,将手里提着的人丢了出去。
“滚,别叫本侯再看见你们两个!”
转回头关了窗子,气呼呼的抱着臂膀道:“老子早晚收拾了崔宁和他家的几个兔崽子!”
丰钰在里头收拾儿子的行装,闻言没好气地看了安锦南一眼:“侯爷,孩子们年纪大了,都有自尊心了,您别总训得那么凶。
明儿朗儿还要随军出征,大半夜的叫他蹲三个时辰马步,不就是不许他睡觉了?
他正长身体,不睡觉哪有力气?”
安锦南气道:“你单知道心疼儿子,怎不见你心疼心疼你夫君?
明儿就走了,你还整晚只顾着收拾,也不安抚慰劳一番‘军心’……”
丰钰顿住手上动作,嗔怒道:“安锦南,你简直老没正经,你儿子闺女都到成婚年纪了,你还想什么呢……”
话没说完,已给人拱上前来,拥住了不放。
“你看看崔宁和潇潇……啥时候消停过了?
潇潇知道疼丈夫,你怎不知道疼我?
你看别人家,谁家不是十几二十来个孩子?
赵跃闷声不响的生了七八个,连你那好友文心身子伤成那样也给凌天富生了个小子……外头他们吹的,不知多得意,话里话外寒碜我,挤兑我不行我哪儿不行?
老子明明行的很……”
丰钰对他的厚颜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咋舌道:“侯爷,这也是您老人家出征前晚该说的话?”
安锦南将她手里的包袱一丢:“那你说说,两口子在自己屋里该说什么?
你还知道我明儿出征啊?
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不怕独守空房寂寞吗?
你这么敷衍我,你老实和我说,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
丰钰给他缠得不行,好容易从他手里夺过险些被扯坏的衣角:“侯……侯爷……”
她喘着气道:“我对侯爷是什么心,侯爷到现在还在怀疑……枉我替侯爷生了两女一子,伺候了侯爷这十几年……”
安锦南咬着牙将她按下去:“没良心的东西……咱俩这些年,谁伺候谁呀……”
良久,一切声音都缓了下去。
夜色深沉,只有外院的灯还亮着。
院子里,扎马步的少年看着眼前被崔宁追着打的崔无过,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明日的战事他十分期待。
听闻,当年父亲上战场时,也是十五岁。
和姑父崔宁并肩踏进军营,开启了他们传奇的一生。
如今父亲已经不年轻了,未来的山河,将由他们这一辈来守护。
那时安世朗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战场上,遇上自己今生唯一所爱。
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为那个绝不应该爱上的人,付出代价良多。
丰钰年纪不轻了,很容易疲累。
她枕在安锦南手臂上头,胡乱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苦尝过,甜也试过。
这辈子,若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是有的。
她希望梦回时,自己能对那个腰上受了重创,神情漠然的坐在武英殿塌上的男人说:“安锦南,你别交还兵符。
你反了吧,护住你姐姐,不要让她被人害死。
还有,你带着我。
从此天南海北,酸甜苦辣,我都陪着你过。”
她还想回到他十七岁,第一次领兵得胜回朝那年,对那个即将走进后宫的男人说:“别迈过那道门,门里的女人,她配不上你。
我丰钰,才是余生伴着你、会给你生儿育女,懂你知你的人。”
如果能阻止当年的悲剧,他就不会在余后的那么多年被头痛病折磨。
每每想到他受的苦,她心里就痛得受不住。
丰钰抹去眼角的水痕,翻过身将肌肤温热的男人环抱住,将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侯爷,您可得安然无恙的回来……”
男人睡得很沉,并没有醒来,只是感受到怀里的人靠近了,下意识地箍紧了臂膀。
他不年轻了,强健的体魄依旧雄壮,她枕在他身边,就能觉得很安心。
这些年共同度过了多少凶险,已经数不清了,从前她不耐烦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能和他肩并肩的站立,她也不在乎累不累的。
竟而不曾后悔过,甘之如饴的这样过了半生,余下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未来还有什么凶险等待着他们,她懒得去想,懒得去猜。
今生有这样一个男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前几年,皇太子出世,新帝大赦天下,放了大批宫人。
丰媛也在其中。
她在宫中自苦,心中郁结难消,二十几岁的人苍老得像个四十岁的妇人。
丰庆早年病逝了,丰郢当了家,想留她在家安养,她偏不肯,又勾搭那柳公子,想要再续前缘。
最终落个名声尽毁与人为妾的下场,却也是柳公子可怜她,瞧在她不容易的份上,只当府里多养个闲人。
那人早已娶妻生子,十余年不见,两人都已不比从前,哪还有甚情分在?
这一切,终是她自己所抉择的后果。
丰钰有时想起她幼年见到丰媛的情景,那个被父母视若珍宝宠着的天真女孩儿,怎就堕成了这般模样?
文心又成婚了。
到底跟了那凌天富。
前番也进了京城,住的不远,闲暇时两人还走动一番。
凌天富倒也是个好的,对文心那两个闺女甚是亲热,几年前热热闹闹地将俩女儿都高嫁了出去,没谁指摘她们的出身如何,生父又如何。
丰钰知道,安锦南默默替她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这一生,又为他自己谋求过什么?
那不过是个极度缺乏感情的男人。
他有最冷酷的面容,也有最柔软的心肠。
不论他做过什么,有什么恐怖的名声,她知道,他永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两人至今,已经共度了十八年。
这些年,他身边别说侍妾外室,连个通房都没一个。
总有人问她是如何拢住了安锦南的心,她也说不清。
大抵是,两人本来就相近,都是这世间,被孤立隔绝的人,一无所有的两颗心,只需一点点的温暖,就能照亮自己晦涩的人生。
当年她不顾一切的将他拥住,任他枕在自己腿上,扯着她的衣带梦呓着,伸出微凉的指尖替他暂缓痛楚……其实那一瞬,星星点点的火苗,就已在他心间。
丰钰伸出手,轻轻抚了下安锦南的脸。
任他们分离一百次,一千次,她相信,他们总能重新遇见。
他不会舍得丢下她一个人的,她坚信着。
安锦南似乎觉得痒,偏过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粗实的手臂横在她腰上,很自然地捏了一把。
他呼吸清浅而绵长。
许在做着梦吧?
丰钰仰起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脸颊。
安锦南适时地一翻身,启唇吮住了她的朱唇。
长睫掀开,他含笑的眼睛清明一片。
根本未曾睡着?
他托着她的腰背,不断加深亲吻。
哑着的嗓子悦耳低醇:“钰儿,那么喜欢本侯么?
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
丰钰说不出话,眼泪不绝地落下。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她已经再也不能没有他了。
从前她是刚强的她自己,在他面前,她却只想永远做个娇气又善妒的小女人……
安锦南声音低哑地哄着她:“你别哭啊……我又不是第一回打仗,保准活着回来,你还不信我么?
……”
红烛,在低柔的话语声中,渐渐燃尽了。
轻纱帐子里面一对相依偎的人影,依稀淡了去。
他一遍遍吻过她的嘴唇,永远像第一次亲吻一般虔诚而心悸。
丰饶的身子,滑凉的肌肤,乌黑茂密的长发,纵被岁月刻了痕迹,他也从没有觉得厌腻。
感激上苍,赐他如此良缘。
有妻若此,他此生便背负了无尽骂名,被辜负过千万次,又有何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