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夫人被带到承乾宫时,许是因为自己心虚,总是想到方才慈宁宫里见到的钮祜禄家那位小格格的模样,一双含着笑的眼儿清凌凌的,是天真不谙世事的纯澈,又仿佛有久经人心的通透。
坐在一摇一晃的轿子里,佟夫人还是总想起那双眼,心里不自觉地发颤。
往承乾宫的路,不过一年间,她已经走得很熟了,康熙对外家有眷恋之情,十分厚待佟家,佟夫人每旬都会入宫与贵妃叙天伦之乐,次数远胜舒舒觉罗氏,令舒舒觉罗氏十分艳羡,她亦为此得意。
自己姐儿没当上皇后又怎样,钮祜禄家可有佟家在御前得脸?舒舒觉罗氏那婢妾出身,可有她在宫里的体面?
但这一回,走在这熟悉的长街上,她却没有往日的得意与欣喜期待,反而心中惴惴不安。
许是因为清楚这次谋算钮祜禄家的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许是因为被使手段的那孩子实在不大,眉目尚还稚嫩呢。
她膝下也有幼女,准备响应万岁的意思种上牛痘,牛痘的好处她岂能不知?只因知道,对着敏若的时候才更加心虚。
佟贵妃面色有些沉,她昨日见了皇后,昨晚康熙又来到承乾宫,即便没有明晃晃地叱骂责怪,但就是这样她心里才愈发不安。
她清楚康熙的性子,若是直接发出来了也罢,这样默默隐下,说明他对佟家仍有眷恋偏爱,可这份偏爱,也正在被消磨当中。
今日钮祜禄家退一步,他的心就会更偏向皇后与钮祜禄家的三格格一分,即便她有自信情分不改,可天长日久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而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觉着娘家此举实在愚蠢。
皇上是断没有再抬举一位钮祜禄家皇后的心的,这一点她清楚,家里难道就不清楚吗?
这样的行事,明面上看是能让人觉着钮祜禄家嚣张,可皇上岂是寻常人?
以皇上的目光心性,难道猜不到家里的算计?难道看不出这是有心引他觉得钮祜禄氏野心勃勃,让他厌恶钮祜禄氏?
如今这一茬,皇上面上压下了,可就是这样才叫她心慌,皇上心里真正有多少厌恶恼火,谁能猜得到呢?
思及此处,佟贵妃愈发气恼,想不通家里到底是哪个想出如此蠢笨的主意,再想起昨日康熙的话,在殿内也是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佟夫人进来,一见到佟贵妃的面色心中便道不好,僵立在远处几瞬,才挤出笑来:“姐儿这么急使人喊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京里对我与钮祜禄家三格格的皇后之争的传言,是不是咱们家里传出去的?”佟贵妃注视着佟夫人,神情严肃。
佟夫人强笑着道:“姐儿这说的什么话,万岁爷待你的心家里还能不知道?怎么可能往外头传这种不着调的事情去——”
没等她话说完,就被佟贵妃恼极了的面色止住了,她将剩下的半句话咽回肚子里,讪讪:“姐儿?这是怎么了?”
“皇上与我说得很清楚了,中宫身子不好,一旦中宫薨逝,他不会再立皇后。”佟贵妃闭眼深吸一口气,佟夫人大惊:“什么?!这可怎么好……孝康章皇后临终前可是嘱咐万岁一定要好生待你的……”
“那都多少年过去了!”佟贵妃身体轻颤,“而且当年我才多大?姑爸爸哪里想过把我指给表哥?去岁我坚持入宫,今年家里又闹出这件事来,皇上现在心里指不定是怎么看咱们家的!”
佟夫人手足无措,“可姐儿你待万岁的心是真的啊,这些年你一直挂念万岁,记着少年时你们两个青梅竹马长大的……是你实在喜欢,你阿玛才求万岁允你入宫侍奉帝驾。”
“哪怕我不喜欢表哥,阿玛就不会送女入宫了吗?”佟贵妃抬起眼看向佟夫人,佟夫人忙道:“怎会呢?咱们家的女孩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阿玛额娘怎舍得你们入宫来伺候人呢?”
佟贵妃讽笑一声,神情近是悲哀怜悯地看着自己的额娘,“您信吗?额娘。”语罢,未等佟夫人回应,便自顾喃喃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佟夫人见她如此,急忙道:“你可是额娘心头肉啊!你有什么不信的?这事情是你隆科多的主意,我回去便狠狠地呵斥他,再让你阿玛压着他到万岁爷跟前请罪去,保准不会连累你的,姐儿你放心。”
“罢了。”佟贵妃摇着头,闭目长叹一口气,“您回去问问隆科多,我这个做姐姐的几辈子没做好事得罪了他,这样明晃晃的阳谋,他打量着万岁猜不出来?万岁何等睿智,难道猜不出这是一场针对他与钮祜禄家的计谋,算计他,要他认为钮祜禄氏野心勃勃以厌弃钮祜禄家、厌弃钮祜禄氏三格格?
这计谋蠢得都要上天了!你们还沾沾自喜自以为精明!你们还看不上钮祜禄家的法喀说他是个纨绔,我看隆科多也没比他好哪去!他要是一直这么脑子糊涂,我看也别做官了,万岁再偏爱厚待他也爬不上去,就回盛京老家放羊去吧!”
她鲜有这般疾声厉色的时候,佟夫人一时竟都不敢辩驳,好一会才呐呐地道:“隆科多也是为你着急……万岁爷对咱们家一向宽厚亲近,回头我叫你阿玛带隆科多请罪去,万岁一定不会怪罪的。”
佟贵妃一时无力,叹道:“就让这事儿过去吧!再也别提了!皇后那边自有我去赔罪,能用银子了事最好,总得显出咱们家赔礼的诚意来,额娘你回去兑两万的银票进来,旁的我这自添。”
她望着佟夫人,实在是气恼了,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道:“就当这是没发生过,别让阿玛做带着隆科多去谢罪的蠢事,万岁爷如今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就是要悄悄地揭过了!京里所以的流言蜚语都给我压下去,万岁爷不想发罪咱们家,咱们还非要将把柄递上去吗?”
这句话佟夫人听懂了,忙道:“我就说万岁对咱们家还是厚待的……给一个小人家赔罪,用得上两万的银子……”
没等她说完,佟贵妃只觉自己额角直跳,深吸一口气,道:“是给钮祜禄家赔罪,给皇后赔罪,皇后一日活着,一日就是大清的国母!您看如今宫内有资历有子嗣的嫔妃有哪一个是服我的?内务府、敬事房上上下下俱都对皇后心服口服,您当钮祜禄家还是前几年皇后只是妃子的时候吗?”
她也觉着自己语气过急了,轻缓下声音,对佟夫人道:“额娘,万岁对咱们家是最后厚待,有诸多偏爱,可您扪心自问问,如今咱们家的行事,可对得起万岁的厚爱吗?”
都说知子莫若母,儿女同样也知道母亲,她对自己的额娘又岂有不了解的,见佟夫人的样子就知道她并未听得进去,一时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终究是道:“您把我这话传给阿玛吧,告诉阿玛,中宫是没有指望了,家里老老实实的,我在宫里还好过些,太皇太后一向偏爱皇后与钮祜禄家三格格,这事一闹到她老人家跟前,我哪少了挂落吃?就叫家里安安分分的吧!让隆科多老老实实地在家读书习武,休要每日与他那群狐朋狗友厮混!”
佟夫人呐呐应着,佟贵妃送走了额娘,坐在内殿的炕上,腰似乎也没有以往挺得那样直了。
贴身宫女迎了进来,低声道:“瞧着永寿宫人送出舒舒觉罗氏来了。”
“那是钮祜禄家的老福晋,是皇后的生母,你们也应尊称她的,就随着宫里叫吧。”佟贵妃叹息道:“我从前总看不上钮祜禄家,看不上皇后生扯她妹妹入宫来,可如今瞧着,咱们家恐怕还不如钮祜禄家呢。管怎么,她家人听话,不会做这种专给旁人递把柄刀子的事。”
宫女杜鹃劝道:“咱们家三爷还小呢,再大些,行事就稳重了。”
佟贵妃讽笑,“你真以为这事没有阿玛的点头,老三自己能办吗?这样大的声势,是他们一群打马逗鸟的公子哥能折腾出来的?”
她尤其气恼的是佟国维眼高手低,但这等事岂能与宫女说,坐在那里只觉胸口憋闷,好半晌才气道:“东西都备齐了?咱们去永寿宫。”
佟贵妃的赔罪礼确实很有诚意,匣子底下压着共有两万两的银票不说,一套金光璀璨的钿子头面上镶嵌着十来颗拇指盖大的殷红宝石,头面打造得精致华美异常,一看就知道必是佟家给她的压箱底的陪嫁。
她对皇后说得客气,只说是给敏若插戴着玩,然后才隐晦暗示这是给敏若压惊赔礼的玩意。
皇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想往两家上牵扯,看她客气礼貌又难掩尴尬局促的模样,知道这件事实在是让她脸上挂不住,便也没与她多做为难。
只是待佟贵妃走后,她方对敏若感慨道:“看着佟贵妃这模样,我方才忽然想起,若是法喀还不知道上进,往后你是不是也是她今日这个境地。这样一想,我也不忍心难为她了。”
可不是,第一次见,同往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的时候,这位佟贵妃还是端庄优雅的雍容模样,对敏若也只是表面三分笑其实有种漫不经心的高傲与不在意。
今日见,佟贵妃对着敏若时满眼不自在,恨不得当地找条缝就钻进去了。
也就是这样,叫皇后想起佟贵妃其实并未年长敏若几岁,也叫敏若心里满是感慨。
皇后又道:“佟家的男人不过尔尔,倒是命好,上一代有位孝康章皇后,这一代又有了佟贵妃,只可惜……”
可惜什么?
敏若闷头剥着蜜柚,没吭声,皇后看了眼那套金光灿烂的头面,道:“留着吧,若不收这东西,还当咱们过不去呢。”
“本来我也没多在意。”敏若将剥好的蜜柚分与皇后一瓣,皇后不禁笑了,“好,果然我们敏敏心胸开阔,非是常人能及的。姐姐预备给你的好东西多着呢,咱们不差这一副钿子头面。”
敏若随口问了一嘴这事是怎么办的,皇后倒是不瞒她,坦然告诉她了。
其实这事情皇后知道的比她早两天,然后也没多做什么,直接召见佟贵妃直白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她——这种消息放出去之后明面上对哪家有利,皇后门清。
同样,康熙也应是门清的,这种拙劣的计谋也敢拿出来使,所以她心中暗暗觉着佟家几个男人是不分高下的蠢。但到底都是康熙的舅舅表兄弟,她也没明晃晃说出来。
佟家的男人蠢,女人可不蠢,佟贵妃立刻意识到这件事情必然是瞒不过康熙的,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所以佟贵妃急,皇后也没闲着,亲自见了康熙一面,她拿捏康熙的心思实在是比佟家的一群蠢男人高明不少,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坦白出来,也彻底杜绝了康熙对钮祜禄家生疑以及过后对佟家生出怜惜的可能。
敏若略听她两句随意复述的言语就在心中暗道高明,又不禁道:“多大个事,也值得您这样折腾。”
皇后的精神头连日不好,本该是多歇息的,这样的心思算计最是耗神,她怎会不知。
皇后笑眼望着敏若,摇头道:“佟家如此明晃晃地针对你,我岂能不还之以眼?”
听她只提起了“针对你”,敏若心里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最终也只是抬起眼,望着皇后笑了一笑。
煞是明媚。
那边迎春翻看插眼着那套头面,忽然“诶唷”一声,将单独盛放耳坠子的盒子里子往上一拉,底下显出一个隔层来,皇后见是银票也没多惊讶,叫她清点好给敏若,道:“这八成是佟贵妃自己垫上的了……不过最终也是从佟家拿的,你不要手软,只管收着。你收了佟家的东西,皇上心里还能好受一些,佟家是他的外家,做出这种事他脸上也挂不住,这一篇悄悄揭过了,你的委屈他会知道的。”
敏若点点头,没过几日,年底新进云锦料子,乾清宫里那位大手一挥,除了孝敬太皇太后与太后的,余下几匹都送进永寿宫了,说是给皇后的,其实皇后病中日常穿的不过几身柔软面料的衣裳,云锦虽好,织锦璀璨,却不适合病人穿。
到底是给谁的可想而知。
皇后收到之后,拍了拍敏若的手,“别宫都没有,暂且由我替你收着,日后再裁衣穿,时下还是莫要太招摇。”
敏若点点头,“您放心,我省得。”
皇后看着她,便不由眉目舒展开,总觉着处处都是合心顺意的,不由又叮嘱道:“宫里的女人多半是可怜人,被家族权势裹挟着不得不争,有时我也觉着她们可怜又可悲,日后你在宫里,若非必要,也不必与她们针尖对麦芒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我知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何必相互为难。”敏若眉目温顺,心中却有些感慨。
她原是比宫里的其他人们见过更广阔的天地,见识过更好的一切,所以觉着圣宠皇恩不过如此无需在意;也因为她原不在意钮祜禄家,所以也没打算为了钮祜禄家在宫中拼杀。
可宫中的嫔妃们,却是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家族责任在宫里往前爬的。
可怜,可叹。
这时代原不厚待女人。
就好像佟家针对她的这一场算计,不是刀枪剑影的杀机,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场流言,算计她叫她失去“帝心”,因为这世上女子凡有入宫闱之心的,只要失去帝心,便不足为虑。
康熙是个标准的封建帝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认定钮祜禄家野心勃勃,认定她心向后位心比天高,必会厌恶钮祜禄家,届时法喀依仗家族底蕴尚有前程可算,而她若遭帝王厌恶,哪怕有“牛痘”功劳,恐怕也只剩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可凭什么呢?就凭法喀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吗?
这计谋拙劣吗?拙劣得不能再拙劣了。好用吗?若是做成了,可当真是好用极了。
敏若注视着手上剥开的白净蜜柚,目光微冷。
“敏敏?”皇后见她出神,只当她是在想宫中过年之事,轻声唤她:“我身子不好,原不会出席今年除夕的阖宫夜宴的,你只管与我在永寿宫守岁便是了。咱们姊妹两个,有多少年没一处过年了?”
敏若轻声道:“十二年。”
皇后怔怔喃喃道:“十二年了……真长啊。”
她低低念了一句,垂着头,似乎沉入了无边的回忆之中。近来她一直精神不济,迎夏不敢叫她出神太久,忙近前来递茶,敏若轻轻唤着皇后,二人折腾了好一会,才发现皇后已经低着头睡了过去。
敏若是精于医理之人,见状将手轻轻搭到皇后的腕上,半晌松开,目光复杂地望着皇后。
皇后的身子早已是药石无用,如今,真正是到了强弩之末了。
两个月相处下来,她许是也动了真感情,此时竟有些悲伤怅然。
迎夏见皇后坐着睡去了,眼圈红红地,与迎春一齐用力,强扶皇后躺下,敏若将一旁的软毡展开搭在皇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