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前敏若见了皇贵妃一面,她分明身子重了,身形却有些消瘦,不知虚不受补还是怎地,面上难得的脂粉不施,更显憔悴。
上回见她还是妆容精致得体的模样,敏若见她来了有些吃惊,一面迎她进暖阁里坐下奉茶,一面笑道:“这宫里有几个人见过皇贵妃粉黛不施的模样?我算是头一份了吧。”
“算是吧。”佟皇贵妃笑了笑,笑起来的样子端雅温和一如从前,难得的是笑意不只在唇角,也在眼中。
敏若见她这样子,才微微有些讶然,转瞬回过味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
无非是为了四阿哥罢了。
说来也是凑巧了,敏若真正诊出喜脉那日四阿哥也在旁边,他原听过一回诊脉了,虽不通这些“大人间的事”,但他天性聪敏,听了窦太医贺喜,回过味来才知道上一次原来说的是毓贵妃有喜了。
他知道宫中女子都盼着有孕,也知道娘娘们有了身孕是一件好事,但他小小的人对女子有孕这件事却怀有天然的抵触。
他原是有额娘疼的,可额娘怀了身子、胎像不好,便被汗阿玛带出宫去安养,将他留在宫里;他原也是有亲额娘在意的,可亲额娘一年接着一年地怀小娃娃,分给他的注意逐渐便少了。
额娘出宫前曾唤了他的亲额娘去景仁宫,想让他暂回永和宫居住,却被那位德娘娘拒绝了。
他记着德娘娘眼睛含泪看他的样子,却也永远会记着他趴在门外、悄悄地偷听到德娘娘拒绝额娘提议的时候。
那么直接,那么干脆,没有一瞬的犹豫。
后来听说了德娘娘怀了身子的消息,他才在心里偷偷地猜测——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德娘娘才不愿意接他去永和宫住。
最后额娘只能将他和八弟送来永寿宫,幸在毓娘娘待他极好,带他玩闹、读书、吃点心,还会手把手临窗教他写字。
可现在,毓娘娘也有了身子了。
有了身子的毓娘娘,还会对他那么好吗?
四阿哥眨眨有些酸酸的眼睛,闷着头没吭声。那边云嬷嬷要赏永寿宫的宫人们,说是取彩头,敏若叫兰杜将早预备下的红封取出来,见者有份,她们几个的自然更丰厚。
清漆炕柜上的小屉子拉开,里头有只简单轻巧的小匣子,敏若取出匣子打开,里头盛着满满当当各种糖果,用裁成小块的糯米纸一块块包着,敏若抓出一把来,笑着回身对四阿哥说:“来,见者有份,这些糖是给你、八阿哥和你姐姐们的,劳我们四阿哥去分一分了……怎么了这是?委屈巴巴的小样子,哪个欺负你了不成?”
四阿哥听她喊自己,抬起头来,到底这段日子混得熟稔了,他跟敏若相处又不像与皇贵妃,没有母慈子孝套着,他说话也更大胆一些,声音低如蚊蚋地将心事说了出来。
“毓娘娘也有了身子,我、我是不是又要被送走了?”四阿哥低着头,小声地,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怪伤心的样子。
敏若听了怪好笑的,看着他惶惶不安的小模样,心底又有些软,不禁软声道:“怎么会呢?你额娘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将你托付给我了,我不得好好照顾着你,照顾到你额娘回来?不然她还不生撕了我。毓娘娘一诺千金,咱们四阿哥就放心吧!”
她知道四阿哥这模样的缘故在哪里,一时心里头拿捏不准尺寸方度,迟疑了一瞬,但决定做下的那一瞬间其实是没想那么多的。
想做就做了,她如今的位子,只要不是法喀搞个勾结敌国意图谋反,谁还能拿她怎样呢?
顾忌良多行事谨慎周全是习惯使然,从心行事的底气她却也早经营出来了。
所以她摸了摸四阿哥的小脑袋,温吞从容地笑着道:“我们小阿哥啊,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有了小宝宝,毓娘娘也会如往常一样对你好的,就好像你额娘,她有了身子,也仍旧满心满眼地挂念你,走前絮叨了我一大顿,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相处数年,我还是头次见到你额娘那么絮叨的样子,还不都是为了你?”
她抬指轻轻点了点四阿哥的额头,四阿哥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一瞬间眼中迸发出的光亮,敏若眼中也带出几分笑来,温声继续道:“你额娘多疼你啊?毓娘娘也疼你。毓娘娘肚子里这个还小呢,也不知是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若是个小弟弟,你们可以一处读书、习武。若是个妹妹……”
被敏若几句话哄得眼光发亮的四阿哥连忙接道:“我就可以保护她、给她买花戴!”
“妹妹也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啊,不过在她不能保护自己之前,还是得麻烦我们四阿哥了?”敏若支着下巴,笑吟吟地,轻轻抚摸着四阿哥的头,眼光温柔:“无论再有多少个小孩子,你都是你额娘的宝贝,是你汗阿玛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的。”
若非是十足的上心,佟皇贵妃也不可能撂下一直的矜持从容对她絮叨四阿哥的衣食住行,光是眼看,皇贵妃对四阿哥的上心是远超过对八阿哥的。
只是她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掩藏起来,表面永远是温吞柔和的模样,看不出心里究竟想的什么。四阿哥年岁尚小,所以暂时分辨不出皇贵妃这一份独对他的关爱,但外人是看得出来的。
佟皇贵妃的到来,正是因为那日的一场短暂交谈。
她坐下后将整理出的孕期注意事项交给敏若,随口说了两句打开话题,说着说着又笑了,“你身边有得力人,是我多事了。”
敏若忙道:“可不多事,紧要着呢,你再多说两句?”
皇贵妃忍俊不禁,略郑重了些神情,轻声道:“这段日子胤禛在你这,多蒙你照顾,我心里知道,只是一直身子不好,没能早早地来当面向你致谢。这次去瀛台我打算带着胤禛,八阿哥年岁太小,幸而惠妃留在宫中,她老资历、也生育过,我打算将八阿哥送去延禧宫由惠妃抚养,本来他亲生额娘也在延禧宫里,由惠妃暂养着他吧。”
没说多长时间,就是哪怕她产子了,也未必会将八阿哥接回去。
她对八阿哥和四阿哥倾注的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何况八阿哥还有个一直未再开怀、心心念念惦记着他的亲生额娘。
皇贵妃道:“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胤禛他小小年纪想得会那样多。”
她没说是否是有人在四阿哥耳边嚼舌根子,敏若也没去打听,左右事情已经被挑开了,后头在意不在意、细究与否,都是皇贵妃自个的事了。
那段日子她暂养着四阿哥和八阿哥,按理那样的言行是有些逾矩的,听皇贵妃这样说,只笑道:“是我多嘴又多事,您不怪我就足够了。”
皇贵妃抿唇笑笑,送走了她,敏若转头问赵嬷嬷:“德妃的身子有五个来月了吧?”
“是。”赵嬷嬷说着,迟疑一瞬,又继续道:“奴才冷眼看着,德妃娘娘这一胎看似无恙,其实里头大有说头。光瞧容色来看不出什么,但这才五个月,脚底下都发虚了,可见元气损耗甚重。她去年生育一回本就摧残元气身体,这一胎……怕也不是自然而然来的。”
云嬷嬷眉心微蹙,向敏若轻声道:“六阿哥的身子愈见不好了,恐怕德妃也是心急。可就这样急着,难道不想想先头还有一个儿子吗?四阿哥虽说是皇贵妃养大的,可骨肉血缘哪是那么容易斩断的,德妃是他的生母,就是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了。这接回去,好好养断日子,不就熟悉了吗?皇贵妃如今自个有了身孕,未来在自己的子嗣和四阿哥间总要做个抉择的,孩子最是敏感,亲厚淡薄,他们总是最先发现的。”
“皇贵妃这一胎也未必好,瞧那脸色憔悴的。我看着啊,如今这些个有娠的娘娘们里,就属咱们主子和宜妃还算不错的了。”
比起云嬷嬷,赵嬷嬷见的阴诡之事少些,心境也更有几分温和慈悲,说这话的时候眉心微微蹙着,是有些无奈的模样。
敏若没言语,云嬷嬷忙道:“怪我多言了,主子您放心吧,您身子本就强健,再有丹容照顾着,保准妥妥当当地。”
敏若点点头,温声道:“都去吧,我有些累了。”
她最近很容易感到疲累,容慈她们的课也都停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她整理着要留给容慈她们的书单和要她们自己勤加练习、在琴棋上要达成的目标,也是做一会歇一会。
按理说她这月份尚浅呢,但前头见多了妇人有娠的惊险,哪怕知道原身最终是平安无事地产下了十阿哥胤俄,她还是偶有惧怕的感觉。
这种惧怕本是需要人分担排解的,如果在现代,第一人选应该是丈夫,然后是父母,都是至亲。可惜如今她算是“举目四顾无至亲”,占了孩子爹位置的那个就是尊佛——得供着,别说排解了,日常相处言语都得格外用心,白叫人费力。
法喀与海藿娜、兰杜兰芳等人同她虽亲近,到底也隔着一层,敏若本就是鲜少像人袒露心迹的性子,何况经了前世一遭,愈发习惯收敛自己所有的神情、控制自己的言语,不叫人探看出她的心迹半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