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慈是腊月二十八生的,这个生日很占便宜,她一出生没两天就是两岁的人了,今年正满了十八岁,转年十九,一般满族女子都早已出阁的年岁了。
前几日康熙刚刚为她定下一门婚约,男方是博尔济吉特氏子弟,名般迪,系蒙古科尔沁部奇他持郡王的从孙,论血脉也是太皇太后的亲侄重孙,受一等台吉爵位。
容慈与绣莹是前后脚订的婚,论出身尊荣,般迪似乎无法与□□衮相提并论,又因绣莹与容慈亲女养女之分,宫内难免有人议论。
不过太皇太后身体愈见不好,皇贵妃约束宫内上下颇严,隐约有些风声之后皇贵妃快速抓住浮出水面的刺头一通连消带打狠狠发落,宫内上下风气顿时为之一肃,无人再敢说一句闲语。
按理,宫人们便是无事时闲聊,也只能说宫外的闲杂琐碎,是决不能牵扯到宫里的任意一位主子的。元后与先后在时,均是掌宫颇严,故而宫内胡鬼人神之说颇盛,就是因为这些宫人闲暇之时无话可说,只能可着这些胡鬼不羁之事死命地说。
皇贵妃上来之后,一则因为毕竟不是皇后,自认名位不正,不敢太大刀阔斧严格行事;二来也是为一个慈和名声,待下远比两位先后宽松。
如今从大公主的事上察觉出从前的疏漏之处来,少不得费神数日,好好正了一正宫内的风气。
她也因此对容慈存了些愧疚,内务府新进的珠绒花、衣料等等多赠与容慈许多。
容慈倒是淡然处之,来者一概不拒,端正谢过便收下,还好好宽慰了皇贵妃一番,表明自己对宫内的闲言碎语并不在意。
——她本来就不在意。
这会敏若转头看着容慈教训瑞初的模样,便莫名想到今晨,容慈是怎么与她说的。
“我本管不住这世上所有人的嘴,行事只要无愧于心便是了。婚事是皇父所赐,额驸的人品却也是王府里仔细打听过的,我自己知道他如何就是了。往后的日子怎样也是我自己过的,若全听旁人说什么,我句句都要往心里去,那是不是他们哪日说我要死了我还得快快吞一瓶毒药别叫他们的话落了空啊?”
彼时敏若正在整理给安儿上课的药材,闻言不禁抬头看向容慈,见她一派云淡风轻的,仿佛方才语出惊人的不是她似的,还在垂头帮着递送东西,一时微有些感慨,“你们诸姊妹中,你的心性是头一等的了……你那话有些促狭,可别再对外说去,叫人知道了还以为你是个憨的呢。”
容慈抬头冲她灿烂一笑,“在您身边这么多年,这点事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敏若当时是怎么说的?……她抬手塞给容慈一把松子,打发她去剥松子,“别忙活了,吃果子去,这我自己弄就成。”
然后现在那把松子被容慈分给了瑞初一半。
瑞初短短肉肉的小手指勤勤恳恳地剥了半晌的松子,得了一小撮松子仁,等敏若下了课坐着喝润喉茶的时候,便勤快地倒腾着小短腿过来,塞给敏若两枚、又塞给安儿两枚,均是服务周到地塞进嘴里。
“好香!”敏若忍不住亲了亲女儿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容慈笑眯眯摸了把瑞初的头,道:“姐姐就没有吗?”
瑞初抬起手,白白嫩嫩的掌心里赫然还剩下三粒松子仁,“姐姐吃两个!”
容慈忍俊不禁,抬指虚虚轻点一下她的额头,“我们瑞初真大方。”
偏殿内的气氛一时颇为轻松,因为太皇太后的病与前几日的事端,宫内连日来都仿佛阴云笼罩一般,唯有这一处地方一切都如往常,只是公主们停了课,嬉笑声少了些而已。
不过没几日,太皇太后的病势愈重,康熙彻底守在慈宁宫不敢离开,谕令内阁非紧要事务无需上奏,他暂时从繁杂的朝政中抽身,来到慈宁宫日夜侍候太皇太后的汤药。
皇贵妃倒是颇为镇定,召集了后宫嫔妃,与高位嫔妃们商定了轮流侍疾之事,这种时候没有一分置噱的余地,众人均点头应是,服从皇贵妃的安排。
慈宁宫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康熙与太皇太后三十年祖孙相互扶持走到今日,感情不是轻易能够说清的,哪怕有前事种种失望冲突,到了今日,真是太皇太后不大好了的时候,康熙之悲痛惶恐,叫外人看了都不禁心酸。
敏若与皇贵妃一同陪伴康熙侍疾,她太清楚怎么在这种时刻浑水摸鱼,并且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勤勤恳恳工作了,几日下来是半点没累着,未免满面红光的惹人闲话,她还特地嘱咐乌希哈不要预备补身的吃食汤品。
皇贵妃这种正儿八经名门出身、按照皇妃标准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当然是不可能知道敏若这种社畜摸鱼法的。
且她的性格也不容她对为太皇太后侍疾之事有分毫疏忽懈怠,她在慈宁宫内事必躬亲,太皇太后一药一汤她都一定亲身尝过,端进汤药也绝不假他人之手,记到史书里那就是贤德后妃典范,与康熙合在一起,便是儒家礼教之下孝顺晚辈的标杆。
其实她与太皇太后有多么深的感情吗?还真没有。
她入宫多年,但太皇太后连年深居简出,哪怕皇贵妃算是与太皇太后打交道多的,也不过每日请安、年节宴会的相见与偶尔太皇太后抱恙时侍疾罢了,看似相处得多,其实并没亲近到哪去。
只因她嫁与了康熙,成为了康熙的皇贵妃,便必须对太皇太后恪尽孝道,为后宫典范。
皇贵妃的身子这几年本就不大好,又与康熙共进退,不眠不休守在慈宁宫里,几日下来愈见消瘦。
她本比康熙年轻的,然而身体底子不如康熙,经不住这样的消耗,如今乍一看,已不大能看出二人之间的年岁差距了。
这日天色将晚,荣妃与惠妃前来换她们,但皇贵妃不走,也只有敏若与二人交换。她宫里毕竟还有安儿和瑞初这两个孩子,瑞初尚幼,康熙也不放心,故而早早交代她每日回去照看孩子们。
她这是扯着大旗名正言顺,不然碰到皇贵妃这种卷王同事可有得闹心。
从正殿出来前,敏若轻轻拉了拉皇贵妃的衣袖,皇贵妃会意,以为她有什么事便跟着出去了,二人在外殿驻足,敏若低声道:“你找个太医给你瞧瞧吧,我瞧你脸色白得吓人。”
敏若不好劝皇贵妃回去歇着,传出去易生事端,也只能这样委婉地提醒皇贵妃。
皇贵妃笑道:“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你只管放心,快回去吧——两个孩子见不到你岂不是要闹了?”
敏若压下心中的担忧,眉心微蹙,郑重地又提醒了一遍,“你的身体底子本就单薄,自己要上心注意,叫太医瞧一眼而已,不费什么力气。”
皇贵妃好笑地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放心吧,我还年轻呢,如今老祖宗这样的情况,做晚辈的可不敢病。”
敏若知道是劝不动她了,心里有些无奈,与她道了别出来,想想晚上吃饭的时候与安儿提了一嘴皇贵妃的身子,并道:“你哪日见了你四哥,叫你四哥劝劝他额娘,好好看太医吃药,别仗着年轻就可劲败自己的身子。”
她所能做的也唯有这些,无论皇贵妃听不听得进去,她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旁人的事情,小到一个选择大到生死,她又能左右得了多少。
愈到腊月里,天气愈冷,太皇太后的身子也愈不好。
康熙于腊月初亲制祝文泣拜天地,为太皇太后祈福,求以己身寿数延续太皇太后生命。
死亡愈近,往日的争执不满好像就会离人越远,旧日温馨的回忆被人一点点地拣起,只留下不舍与眷恋。
可惜这世上大抵没有什么神佛,便是有也不会睁眼听取人间的祈祷,康熙的祈求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愈到年底,太皇太后的身子愈不好了,廿四这日却难得地来了精神,说想见一见重孙、重孙女们,康熙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忍泪命人唤了皇子公主们前来。
大阿哥上月已成婚,迎娶了科尔坤的嫡女伊尔根觉罗氏,这婚事办得很急,康熙也有用这一桩婚为太皇太后冲喜的意思,可惜生死之前,万物无力,何况这种荒谬之谈。
年轻的大福晋头次经历这样的场合,跪在大阿哥身边,神情有些惶恐不安。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命人将一对如意与她,笑着道:“你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重孙媳妇了,这对如意便偏给你了,要早日为胤禔开枝散叶啊。”
大福晋叩头称是,太皇太后又环视殿内,这回独独唤了瑞初上前,敏若顷刻间呼吸都急促了一分,下意识握紧了女儿的手,转瞬间整理好情绪,牵起瑞初上前。
等她牵着瑞初走到前面,太皇太后抬手示意叫瑞初自己过去,瑞初仰头看了看敏若,眼里没有彷徨无助,一如既往的平静澄澈,敏若心微微定了定,重新跪下来,嘱咐瑞初:“上去给老祖宗请安,不要怕,老祖宗是最疼你们的。”
瑞初乖巧地点点头,走上前去,有模有样地行了叩拜大礼。太皇太后凝视她许久,招招手叫她在床边坐下,忽然问道:“你瞧老祖宗好吗?”
瑞初用懵懂干净得好像一只天真小兽的眼睛看着她,康熙不自觉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刚开口说什么,太皇太后又道:“不要怕,我是你的乌库妈妈。”
瑞初忽然开口,声音很清脆,潺潺如溪水,清澈干净,“乌库妈妈好。乌库妈妈不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