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腾出生时,敏若这位三姑姑已经是宫中的贵妃了,所以他并未见过敏若几面。但或许是自幼听家中人说得多,又或者入宫当差之后受了敏若不少照顾,他心里对敏若并不生疏。
此刻见敏若心神激震,霍腾忙道:“公主安好,并未受伤。伯父……此刻正有太医为伯父诊治,伯父特地叫我来报信,便是怕您担忧。”
敏若已听不进去那些了,她强定住神,听到瑞初无事松下去的半颗心又因为霍腾含糊不清的话而僵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去分析霍腾话中的深意,忍了两秒后,心里飞出一阵放到后世网络上会被屏蔽的激烈言语。
单看霍腾这浑身是血的样子,也不像是没事的。
她快速吩咐:“拿两瓶伤药来。”
随行出京秋狝,虽然有侍卫们保护已经十分安全,但偶尔还是难免会有些小磕小碰的意外。敏若何等惜命,出宫一趟,光是各种常备药就收拾了两盒子。
她这里的伤药用料珍贵,配方复杂,比市面上常见的都好。
如今消息模糊不清,敏若不可能坐在这等着。她决定去法喀那边瞧瞧,刨去她内心的焦虑担忧,圣驾遇到狼群、亲弟弟遇险手上这样大的事,如果她还坐得住,并不符合她给自己立的人设。
敏若再度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
兰杜快速翻出伤药,敏若一面甩着斗篷披好,一面交代霍腾:“把你身上的伤收拾收拾。”
霍腾忙道:“都不紧要,不必麻烦了。”
“拿着。”敏若只说了两个字,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看出她心中急切担忧,霍腾顾不得推辞,胡乱将伤药揣进腰带里,大步跟上敏若,给敏若引路。
敏若面带急色,她对外素来是一副温柔平和不急不缓的好脾气,宫中人鲜见她急色匆匆面色沉沉的模样,因而从她的营帐到康熙的营帐附近,所遇宫人无一人敢阻拦。
最后是在康熙的营帐附近撞上了时任銮仪使的富保,他匆匆给敏若行了个礼,然后唤她:“姐姐!”
敏若顿足看他一眼,富保竟被她的目光震得下意识退了一步,然后立刻回过神来,小心侧身道:“皇上与公主无碍,哥哥现在那边营帐中疗伤诊治,臣带您过去。”
敏若沉下心,点了点头。
营帐中人声、脚步声混杂,极乱,康熙在帐子的外间兜圈,转了两圈忍不住走到屏风边往里看了看,见法喀浑身是血面色青白地躺在榻上,似乎连呼吸都微弱,一旁一群太医各个面带急色,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忍不住一拳狠狠捶在一旁的几案上。
瑞初比他还着急担忧,坐在椅子上只觉心里阵阵发凉,便是遇到狼群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此时心慌。
康熙兜着转了几圈,终于注意到闺女一直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他走过去拍了拍瑞初的肩,安抚她道:“别怕,你舅舅打小命大,不会有事的。”
瑞初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忽然听到帐子外一阵脚步声,和五舅舅隐约的说话声。
她猛地抬起头来,“额娘来了。”
康熙心也忽然一提,一时竟有几分不安。
因为法喀生死未卜,因为是他听说猎场外围有罕见的白鹿,突发奇想带人去了并不在原本围猎范围之内的林子。
因为……法喀是为了替他挡住袭来的狼王受的伤。
臣子护驾,是应尽之责,可他与敏若相伴多年,与法喀亦是多年君臣君子之交,此刻要面对敏若,他心内竟升起了微如烟尘的愧疚。
敏若很快入帐中来,一打帘子,闻到扑鼻的血腥味,她脸色似乎都白了一白。
“皇上,瑞初——”她抱住跑来的女儿,慌乱地上下摸了摸女儿身上,确认女儿平安无事。
一路走来,多年宫廷生活经历已让她最大程度地静下心来找回理智。尤其踏进这座营帐,她心里所有的焦急担忧都被无形中的一座山沉沉压在最底下。
头脑分外地清楚。
胡乱确认过瑞初并未受伤,敏若快步走到康熙身前,眼中满满都是焦急不安,“皇上?”
见她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着,满心满眼的担忧,康熙心里一松,又有些熨帖,握住她的手,道:“朕无事,你放心。”
“那法喀呢?”敏若猛地又转头,好像忽然想起来还有第三个人没见到,于是四下查看。
她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屏风后、理论上这间帐子里的内寝,康熙心里一沉,拉住她道:“你先别急,也莫要慌神,太医们正在给法喀疗伤。”
敏若快步向屏风后走去,康熙连忙跟上,过去便见她扶着一旁的柱子,目光落在榻上血淋淋的法喀身上,死死咬着唇,眼眶中眼泪汹涌夺眶而出却未泄出一丝哭声,眼中浓厚的哀伤似乎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乌云,一看到那双眼睛,便能被那片阴霾捂得窒息。
那一瞬间,他看见在他身边挺拔了二十年整、永远从容不迫的那竿青竹弯了腰。
康熙心里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握紧她的手。
敏若哭得瘫软在康熙怀里,康熙轻抚她的脊背作为安抚,凑近了听到敏若口中喃喃的声音,“才九年,才好好地过了九年啊皇上……”
她哭得声音发颤,饶是帝王无情,也非铁石心肠,康熙心里怎会好受?
他不顾那些礼教规矩,将敏若紧紧搂住,安抚道:“会没事的,法喀会没事的,这小子打小就福大命大,会没事的。”
也不知是单纯地在劝敏若,还是同时也在安慰他自己。
瑞初鲜少见到敏若如此脆弱的模样,一下的揪心慌乱之后,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应该。
额娘心性坚韧,遇到天大的事也只会越挫越勇,何况如今舅舅伤势虽凶虽险,却没有最坏的消息传出来,额娘不应该是这般痛苦绝望的模样。
额娘从来不是如此脆弱的人,也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瑞初忽然冷静下来,但还是走过去抱紧了敏若。
无论舅舅的伤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忧,但伤势险重是她亲眼所见,额娘这会心里绝对也不好受。
要论安慰额娘,还是得看她!
瑞初使劲挤了挤,康熙被挤得挪了半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看看无辜的、眼里挂着泪珠儿埋首在敏若怀里的闺女,又觉着应该是闺女太过担忧,一不小心碰到他。
唉。
康熙揽住娘俩,眼睛落在隔间里头,看着榻上生死未卜的人,眼中也有些忧色。
好在法喀真如康熙所说的那般“命大”,伤势虽然凶险,却还是挺了过来。
只是伤口深,难免感染。太医也说只怕夜里发热,若不能及时退热,此次便险。
敏若前些年带领庄子上那些大夫把土方子大蒜素也折腾了出来,她做不出青霉素来,大蒜素将就着也能用,在这个时代,也是消炎的一把好手了。
一经问世,又是广受关注,那年打准噶尔,大面积运用在军队中,广受好评的同时,也算是捞了重伤的法喀的半条命回来。
这年月,受伤之后一时没死不算挺过去了,伤后发热才最难熬。消炎的药物就是战场上最稀缺珍贵的。
当年大蒜素能把法喀从同时受枪伤、箭伤的境地捞回来,如今不过遇到野狼,在狼爪和惊马的马蹄下受了伤,同样也能把他再捞回来一次。
只是那被康熙命名为“消热拔毒神方”的大蒜素不耐久放,所带数量不多,还得新制,康熙一声令下,太医院跟随来的大多数医士都忙活去了,敏若留在法喀帐中,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