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选秀还要等九月初,八月里,在敏若的殷殷盼望、望眼欲穿之下,法喀、海藿娜终于带着舒钰正式回到京中。
他们回京那日敏若未曾出宫迎接,但听到宫外传来的消息,还是不禁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她这永寿宫真要成了京师保媒圣地了。
在法喀他们将要抵京之前,敏若已经通过康熙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东宫方面希望结亲的问题。
事情其实好办。
康熙召法喀回来,明显是要将自己的安危交给可信之人,先不说他如今对太子心怀忌惮、失望种种感情,太子对他也是失望而畏惧,父子二人感情大不如旧,就算是放在这对父子感情尚好的时候,康熙也能够容许太子对自己的心腹伸手、拉拢势力而心中毫无芥蒂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
这世上,能正大光明地与皇帝心腹结亲、结盟的太子,只有皇帝本人也在为他铺路,父子之间亲密无间毫无猜忌的。
很显然,如今这对父子,并不属于那列。
所以敏若要借康熙之手处理这桩麻烦事,只需要对康熙将此事陈述清楚,然后表明心愿便可以了。
紫禁城就这一亩三分地,太子妃的动作并不算隐秘,甚至颇有些大摇大摆的意思,康熙不可能无知无觉。
让他一直安静不发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等待法喀的态度。
而在法喀一家抵京之前,哪怕没有书信往来,敏若也能够全权代表法喀行事。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康熙在等待法喀的态度,其实就是在等敏若的动作。
敏若的反应没让他失望。
不过康熙若是直接干脆地答应了敏若的请求,岂不是对不起敏若这些年心里骂的那么多声狗皇帝了?
敏若将烦忧与请求徐徐与康熙说清后,康熙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莫测,看不出喜怒。
敏若温驯地微微垂下眼帘,不与皇帝直接对视,似乎没看到康熙危险莫名的目光,仍然从容端静。
静了半晌,康熙才忽然道:“这么多年,朕总觉着看透了你,又无时无刻不觉得从未看透过你。瓜尔佳氏的婚事,真不要?”
“碌碌一俗人,有什么好看的。”敏若低眉浅笑,口吻轻松随意地回答了康熙前一句似乎是感慨的言语,然后方平静答道:“我与法喀、海藿娜都只希望肃钰能获一心人,然后如他的阿玛额娘一般,相守一世、互不相辜、终生不离。”
康熙似有些唏嘘,“你们这要求听来简单,想要达成又有多难。这世间权柄荣华、富贵万千,天下人趋之若鹜,谁不心动啊?在权柄富贵四字之前,所谓真情实爱,多少人都看做一番笑谈。”
敏若目光仍旧平和,徐徐吟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①”
康熙闻此,定定看她半晌,敏若此刻终于从容与他对视,眼眸似乎清澈如初。
康熙终于道:“昔日西江水,今犹未改忽?”
他试图借诗人在诗中抒发的对故乡之水的念念不忘,来探究敏若之心。
敏若于是缓缓道:“旧盼宁见日升月落、守草木葳蕤四季更替安度一生,此志,今仍未改。”
康熙便点点头,似是随意地道:“朕知道了。”
二人又对坐半晌,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话都说完了的缘故,此刻对坐,竟只有相对无言。
半晌后,敏若起身行礼:“舒窈今日回宫,上次她闹着要吃炙羊肉,正命宫中预备,妾得回去瞧瞧。……您可要来用晚膳?”
康熙想了想,点点头道:“朕有政务处理,食时再去。”
敏若笑着应了一声,然后款款告辞,刚要踏出暖阁,忽听身后康熙问她:“若是此生能选,你是想做紫禁城中的贵妃,还是一世的钮祜禄氏三格格?”
康熙言语颇平和,不是平日用来让人摸不清他情绪的故作平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平和,又似有几分真切的感慨。
敏若脚步微顿,心跳条件反射一般微微加速,神情面色却镇定平和的好像不是真人,而是一幅画一般。
瞬息之间,敏若心中已是万千波涛滚滚,她从容转过身,向康熙莞尔温柔又洒脱疏恣地一笑,眼中似有几分狡黠光亮,“若这一生能由妾自己做主,妾只想做一回敏若,幽居山野,与云月为伴,不入天下所有富贵丛。”
言外之意,是既不想做贵妃,也不想做钮祜禄家的三格格。
她这话说得称得上“大胆放肆”,一旁服侍的梁九功心怦怦直跳生怕她撞到康熙的枪口上,然而留意到康熙一瞬似有些愣怔旋即失笑的表情,敏若就知道,她算对了。
此刻若答做贵妃,然后陈述向康熙的深情,确实无过,但也无功,反而易破人设;若答做钮祜禄家的三格格,那言外之意,难道是对皇家心存怨怼吗?
不如直接告诉康熙,姐两个都看不上。
一个也没抬高,一个也没贬低,有些出格,却不会惹恼康熙,哪怕康熙心情不妙时听到这句话,也顶多觉着敏若“不识好歹”罢了。
然康熙此刻,心情着实不错。
因而他只是悠悠呷了口茶,幽幽道:“你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食住行处处讲究的性子,真要遁入山野过隐士生活,只怕早晚养不活自己。”
敏若颇为光棍地道:“妾如今不是有您养着么。”
才怪,永寿宫的用度是从内廷拨,但除了日常用度之外的份例银,敏若却从没动用过,都按数添倍抵日用之额后,用做宫外施粥米、药材、寒衣之用的添头了。
可以说这些年,除了时节赏赐、贡品物件之外,她并没用过宫中多少。
大头的贵妃份例,都散之于民了。
永寿宫的花销用度单有一本账册走,要说康熙养她,实在是无稽之谈。
但康熙知道她有济民的习惯,却不知其中底细根由,听敏若此言,不禁笑了,道:“你这性子,朕有时都想,能教出容慈、静彤她们那般稳静有度的孩子,还能生出瑞初,真是爱新觉罗家祖宗庇佑了!”
呸!
敏若心中的小人愤怒掐腰,面上则又摆出颇为光棍的神情,道:“可妾就是教出来、生出来了。”
康熙白她一眼,摆摆手道:“去吧!”
敏若于是款款一欠身,刚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听康熙唤她,便又得驻足转身,心里愤愤想:到底有完没完了?他乾清宫的门槛就那么贵,让她跨一下都不行?!
康熙道:“只朕与你二人,不要称‘妾’,听着怪别扭的。”
敏若看他一瞬,浅笑点头:“我记下了,皇上您放心。”
康熙轻哼一声,“朕也不是头次说了……你再记不住,可算半个违君了。”
敏若忙做惶恐状点头,康熙看着闹眼睛,挥挥手叫她快走。
敏若于是放心转身离去,已走出暖阁,梁九功满头是汗地送她——方才那情景,他竟比敏若这个当事人都紧张。
将要迈出殿门,敏若脚步忽然微顿,梁九功声音低低道:“毓主子?”
敏若摇摇头,恢复往日宁静从容的模样,抬脚迈出乾清宫高高的殿门。
方才那一瞬间,她隐约听到康熙的声音。
“可若能再选这一生,朕还是要做这皇帝,要永永远远地守这紫禁城……”
顺着台矶往下,敏若走到庭院正中,梁九功要送她出宫门,因而一直随她行走,却见她忽然驻足在中庭,回头往大殿看去,稍有些疑惑,却没出声询问。
敏若其实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然后便立刻转身继续往出走。
今日的对话,忽然让她意识到,康熙老了。
因老了,才会有这诸多的感慨,年轻时康熙的感慨总是与壮志一同抒发出来的,即便偶尔有落寞之言,眼角眉梢也尽是天下在握、坐居九五的把握。
今日这感慨,倒好像回首前半生,立足山巅垂眼,想看一看身边的芸芸众生,一路走来,都有了怎样的变化。
可惜,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垂垂老矣,哪怕疾病缠身,哪怕用温情装饰面容,张口时,还是能露出一口锋利的獠牙。
即便眼睛已经不能轻松地看清楚奏章上的文字,哪怕已经挽不动年轻时的硬弓,他对权利的掌控欲也不会有半分减弱。
今日殿中,看似是感慨而随意的交心谈话,但本自试探而始,又怎么可能轻松得起来。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