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在那里,哭得泪人一样,双手抬得撑不住了,落在了身前。她抽噎着,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响。边拍边哭边说道理,三样都不耽误:“我一注聘礼弄个人来,就为了弄死她寻开心么?我不心疼人,我还心疼钱呢!”
“好吃懒做,能不教训她吗?”
“不教她干活,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谁家一大注聘礼不为聘个儿媳妇来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伺候男人,倒请个祖宗来供着了?”
这陈家婆婆虽是头回见站王云鹤这样大的官儿、京兆府里里外外这样大的排场,说起道理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虽小小有点嗑巴,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听了她的这一番道理,已有围观的人暗暗点头。
这些人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纵然自家没有、邻居家也有这样“调-教”新媳妇的事儿。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闺女与在婆家做人儿媳妇,那是不能一样的。谁家儿媳妇跟闺女似的疼,那日子简直不要过了。
然而看着曹家人、尤其是甘泽的姨母哭得太惨,倒不太好把这心里的话说得太大声。
甘泽姨母抽噎间尖着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当娘的人,一个姑娘养这么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惨的。谁没有父母妻儿呢?围观的人里,不免低低起了点“嗡嗡”的讨论之声。
间或迸出一两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吧?”
张仙姑冷哼了一声,屁的上辈子的冤家,她还跳大神的时候,凡遇到不好解释的事儿,就拿个“上辈子的恩怨”来当借口,这真是个百试百灵的话术。祝大低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这也是围观者的心声,一家子的事儿,大多数时间里是无法断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儿了。
祝缨安静地站着,清官只是说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时候太省事儿了,以为一个人只要某项品行好了,就什么都好,这是错的。“清廉”与“能干”并不是会固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好品质。
好在王云鹤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众,她对王云鹤有着一种固执的信任。
王云鹤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将惊堂木一拍,堂上衙役们便开始低喝着维持秩序,王云鹤又问了甘泽姨母一些两家相处之事。甘泽姨母记着外甥的提醒,只提两件事:一、自己爱女之情,女儿教养得极好、勤劳质朴,二、女儿死得冤枉。
王云鹤也不听陈家婆婆再说什么“道理”,道理,他自己心里都有,不但有道理,还有王法呢!他只问案情,又将自己查知的情况与祝缨向他讲过的两下印证,心里已有了数。
他命仵作、稳婆上前,将验尸的结果报出,再一一说明。他只关心一件事:查实曹家女儿的死因。
祝缨的耳朵动了一动,听仵作说,这“颈间勒痕是死后所致”,暗想:仵作这行于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处都当仵作是忌讳,怎么得想个法子将仵作的本事学全了才好,这样日后干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连官员里也是忌讳仵作这行的,也不见有多少人去学这个,这些人遇到了命案,连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断案的?全靠仵作回报?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边王云鹤将证据一一摆出,当堂就断了个“殴杀”,陈家又有瞒骗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缨见王云鹤断得清爽,并没有被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道理”带偏,心道: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呢!
一旁张仙姑也看得快意,对丈夫、女儿道:“怪道老三和他们街坊都说这个大人是个好的,真是个响快人!”她的脸上带着点高兴的笑,扫了不远处甘泽的母亲一眼,又敛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说:“这个大人响快,必不像县衙、州府那样歪缠,利落判个shā • rén偿命,秋后我必来看杀头!”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shā • rén不是马上就杀了,说:“这么搓磨好人家儿女,好叫个畜牲也在牢里吃那些恶人的苦头才好!老三,你说是不是?”
祝缨却微皱了眉头:“别说话,看,没那么容易。”
“哎?怎么会?”
母女俩几句话的功夫,陈家又要喊冤,他们这回认了人是他们“一时气愤不过,不合失手打死了”,陈家儿子强辩:“因这媳妇不贤,骂了我爹娘,自以为是侯府下人的亲戚,就事事要占婆家的先,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来。又挑剔我娘这也干得不对、那也干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了她两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围观的人又一阵嗡嗡,张仙姑气道:“放屁!掐尖儿好强的人,会跟了这穷鬼家?早攀别家高枝去了!”
她这声音略有点大,周围有人听了,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说得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祝缨轻叹一声,天子脚下的乡下人见过的世面都比别的地方多些,这陈家后生可真会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云鹤,王云鹤的脸色也微有不快。夫杀妻,减等,如果妻子有咒骂公婆的情况,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难治罪了。王云鹤更知道,这“咒骂公婆”是真的很难找证据的,陈家聚族而居,谁不向着自己族人呢?心里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会出头作证的——他们还要在这村庄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张仙姑紧张地攥着女儿的袖角:“老三啊,这是怎么说的?”
一旁,甘泽也挤了过来,抽了抽面皮,低声问祝缨:“三郎,你看这事……”
祝缨抬头看向堂上,王云鹤安静地看着堂下又渐起了争议之声,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却又一拍惊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虽然证据也全了、犯人也认了,他还是要与本府少尹等再议一议,才好下最终的判词方显得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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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干人犯、证人都被收押,甘泽拉着祝缨的另一只袖子也不松手,对祝大道:“叔、婶儿,我得借三郎说几句话。”
张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儿,不用避着咱们,有话就说。怎么?shā • rén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人又是个清官儿,响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甘泽只看着祝缨,祝缨将他带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两家打起来,那人动手了吗?你姨父身上有伤吗?”
甘泽道:“我去问问。”
祝缨道:“不要问,要说,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没有伤,就现在把他拖到僻静地方照背上来一棍。”祝缨冷静地说。
“谁缺他家两个药钱?”
祝缨道:“不想你妹子尸身还埋他家祖坟里,就照我说的做!”
甘泽听她这么说,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过去。不多会儿,又过来,说:“当时人乱,肩膀上着了两下,不知道是谁打的,伤倒还在。还用打么?”
祝缨道:“够了。”
甘泽还要再问,王云鹤重新出来,再一拍惊堂木,一脸严肃地下了判罚:陈家后生打死妻子,依律当判徒刑。又说是因妻子咒骂父母,咒骂之事没有证据,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将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两家各有损伤,互相便不赔偿了,但要陈家好生将曹氏安葬。
甘泽等人听到陈家后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愤,但都不敢争辩,甘泽听到“安葬”想起来祝缨说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说:“这小畜牲还打人呢!”
他虽然是个侯门的体面仆人,书、律并不曾通读,并不知道祝缨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说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边,陈家也叫嚷起来:“他们也打我们了!”
祝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王云鹤对左右道:“这个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说:“正是。虽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义绝’。”
于是当堂判了陈家后生殴打岳父,合了“夫殴妻之父母”一条,两家义绝,曹氏理当归还本家。就着她的父母领回她的尸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陈家赔五贯钱做烧埋之资。两家各还聘礼、嫁妆。
甘泽大大出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家父母说:“亏得三郎教的这个话。”
三郎的脸上却是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无,张仙姑一个劲儿扯着闺女问:“咋还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杀了他呢?人家好好一个闺女就白死了?”
祝缨低声道:“任谁来判,单只这一个官司,他难逃罪,也难重罚。”
她的心里是极失望的,她对王云鹤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王云鹤来判的案子,竟也只与律书上写的一样,没有一点旁的法子。
祝大对张仙姑道:“你少叨叨两句吧!”
张仙姑声音更小了,却低旧挽回颜面似的又说了一句:“老三啊,怎么就不赔命了呢?你不是说这大人很公正的么?你说,这判得公平么?”
祝缨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堂上堂下的一切。围观的人们见“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说是女婿的不对了,这判了义绝也是应该的。
那一边,任凭陈家婆婆怎么哭,该判的还是判了。两族械斗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经判完了,械斗的官司就更容易了。这个案子王云鹤判得更快,连“家务事”的弯弯绕绕都没有,依律而断即可。王云鹤此时更显出人情味儿来,两家凡参与殴斗的人,五十岁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们的子侄过来替代挨打。
当时就拖了长凳过来,剥了人犯的衣服来打。陈家后生判的徒刑,也要拿过来打个四十大板,王云鹤再给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视官府”的罪过。不过这八十大板并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两天,今天打四十、过几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给他打死了。
堂前号声一片,曹、陈两家人一边挨着打,一边叫冤枉,直到打完。参与械斗的先放走,陈家后生还押回牢里,等着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来,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这个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又不能说完全不满意,王云鹤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学到了新的知识大半也都满意了,也无人能挑出王云鹤的错处来。旁人犹可,祝缨却是满心的抑郁,比起嘀嘀咕咕的张仙姑还要不开心。
张仙姑嘀咕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是什么王法呢?竟不讲道理的。”
祝缨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不好听的来,忙说:“行了,过两天还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来看。”
张仙姑说:“哎哟,甘大郎不定怎么难过呢。”
祝大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看女儿又看妻子还要生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们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哪有功夫应付你?”
张仙姑道:“你懂个屁!我看他们要领姑娘尸身走,咱们帮着念叨念叨、烧几个纸钱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终于点头:“行!别给人家添乱就行。”
张仙姑道:“你才添乱呢!”
祝缨道:“我与你们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泽,张仙姑说了来意,甘泽两只眼睛红红的,道:“叔、婶,多谢二位有心了。”又要谢祝缨,甘泽家人也一同拱手给祝缨道辛苦。
祝缨道:“先把正事办了吧。”
不多会儿,甘泽的姨家领了口薄皮棺材出来,一个衙役跟了出来,说:“大人心好,我们也不能刻薄了,这车先借你们用,你们要还回来的。”
甘泽拱手道:“放心。”又要给他几百钱。衙役只拎了一陌钱,说:“大人不许索贿,不过遇到人命官司、红白事,倒可沾一点。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泽对祝缨道:“三郎,大恩不言谢……”
祝缨摆摆手:“不用说这些个客套话,今天要人念经烧纸不?”说话间,张仙姑已毛遂自荐了起来。
甘泽道:“叔、婶今时不比以往,你们是官员的父母,可不敢再干这个营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难了。我们今先回去,明天就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来。叔婶有心了。”
张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shā • rén偿命。
祝缨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这里的事儿跟郑大人说一声,别添旁的话,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甘泽原本请了假来的,此时却已服了祝缨,道:“好,就听你的。”
祝缨道:“相逢就是有缘,二姨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回来去上炷香。”
甘泽道:“看姨父怎么说。”
张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与你爹横竖没事儿,我们早起过去。”甘泽的父母也说:“不要耽误了三郎的正事。”又打发甘泽赶紧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们来办。
两下里各自归家。
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忿忿,晚上饭也不想吃了,只打发了祝缨父女俩吃饭睡觉。
祝缨一觉醒来,平静地又去大理寺当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郑熹等人已经上朝面圣去了。
在大理寺里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