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拿着。大雪的天,你是怕人找不着你么?看在你妹子的面子上,这回饶了你。”
“是……是。”
祝缨道:“以后不要再多事。听说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也可以让老马转达。”
“是……是。”
祝缨把银子塞到他的手里,说:“这个当我谢你的。你妹子那里,只要严家的案子判了,就会有结果,去吧。外面怪冷的。”
那人一时忘了恐惧,大喜:“谢小官人!”趴下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祝缨道:“快起来吧,明天记得看郎中。”
提着银袋回家了。也不再叫门,依旧跳进院子里,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去应卯,张仙姑这一夜没睡好,天不夜就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祝缨做早饭。做到一半把勺子往锅里一扔,哭了起来:“这都叫什么事儿呀?”
祝缨道:“怎么又哭了?”
张仙姑吸吸鼻子:“没!不干你事!来,快吃了好去应卯,别耽误了正事。”祝缨就在厨房吃了早饭,又拿小食盒装了些肉饼,张仙姑最拿手的就这个。祝缨道:“今天晚上跟金大嫂约好了吗?”
张仙姑道:“没!还出去呢?!有多少钱丢呢?!”
祝缨没说话,看看正房,祝大窝在里面也不出来。她出了门,走了两步把钱袋住雪里一扔,踢了两脚又挑起来。折了回来,将钱袋向张仙姑一亮:“哎哟,是不是这个?”
张仙姑跳了起来:“哎哟,这是哪儿来的?我们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没找着呢!”
祝缨道:“可收好了吧。”
她提着肉饼去大理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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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里新的欢乐还没散去,都说着昨天晚上怎么玩的。左主簿说:“报恩寺的灯好看。”王司直就说:“还是太虚观的手。”祝缨道:“我看鳌山好看。”
胡琏就说:“你还是年轻,爱热闹,看着大个的就说好。说起来,还是西市那里的各样都有,还别致!”
直说到郑熹等人从朝上下来,大理寺才悄悄安静了一点。
郑熹又分派了任务,审案的审案,写卷宗的写卷宗,今天没有抄家的任务,大正月的,郑熹也不安排这样扫兴的活儿,这个时候正该是一片盛世景象,抄家不合适。
祝缨以为自己会被调去审案,如果恰好是严家的案子也行,不想郑熹道:“你,看不懂账目可不行!要学点算学才好!”
于是,同僚们有事干,祝缨就被按着带薪学算学。郑熹本来打算让她学账的,后来经过账房的评估,他们告诉郑熹,祝缨的数学基础极差!加减乘除只会最基本的,但是算账不是会四则运算就行了的。得狠狠地补!
郑熹就很愤怒:怎么基础这么差,还不肯好好地学个六艺?非得走明法科呢?明法科出来,看大理寺这些天审的案子,也不止是破命案吧?
祝缨就被郑熹给盯上了。
同僚们乐见其成,王司直等人都笑话她:“哎哟,这下又当回学生啦!学不好要打手心的。”他们年纪大,又熟识,也就取笑得。
出了郑熹的正堂,苏匡就说:“小祝已经升得够高的了,趁他当学生,也该让同僚们也立些功劳了。”
左主簿看了他一眼,心说:傻冒!没看小祝给郑大人干了多少不能见人的事!换了你,郑大人能放心么?
王司直心道:出了正月,抄家还得是他的差使,正月里他就把功劳让给别人也不亏呀!再说了,学点算学,接着抄家去,也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你现在叽歪,也是轮不到你的!我这司直就算休致了,也是轮不到你的!
王、左二人对望一眼,立志给苏匡拖后腿。
那边,祝缨就开始了带薪学算学的生涯。
她学得也快,郑熹偶尔指点一二,但离现在就能做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让她学算学,一是为她多学点东西,二其实也是让她略避一避锋芒,正经差使也不会不派给她,也可散一散同僚们的嫉妒之意。
她又有个主意,这算学、管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她就慢慢学着,也不止学管账。人生很长,算学还有旁的用处呢,什么土石方、天文之类。她恰巧因除夕与钦天监、工部等处的小官有一点点吃席的交情,也可以请教。
郑熹见她能沉得下心来,对她又更欣赏了一点。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能有这么沉稳的。并不是所有吃过苦的孩子有了机会之后还能保持优良的品性,有些人少时寒微,一旦有了点出人头地的机会顿时就显出一种饿死鬼见食物的模样。他听金良讲过,行军的时候遇到天热缺水,如果找到水源,一定不能让士兵敞开了喝,要在碗里洒一把米糠或者草灰。否则,喝得太快是要出事的。
祝缨这个样子,倒省得给碗里洒米糠了。倒是苏匡,真值得给饭碗里掺点砂子,好叫这小子吃相好看一点!
背着手,郑熹踱步走开,继续研究给龚劼定多少条罪去了。
郑熹并不知道,在祝缨的心里,或者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他给祝缨安排的这条路已经是非常的通畅了。他根本就不是给祝缨端凉水,而是给了她一碗甜蜜蜜的温水,并且说:“不够还有,但是不要喝太多,等下还有酒席。”
祝缨毫无怨言,学得也很起劲。正月里学了半个月,休沐回家都带着功课。到了二月,又学了半个月,已经会用算盘打个一千九百二十七乘以三□□百二十九了。虽说她以前计划过开个小茶铺,偷学过一点算学又偷偷练习过一点算盘,这进步也是很惊人的。
正在祝缨学得入迷的时候,新的活来了——郑熹让她别窝在大理寺了,继续抄家去吧!抄完了,就给她一本账房们算过的账本,让她拿去练珠算,测试一下她的学习成果。郑熹居然没有忘记下令:“凡非家生奴婢,皆开释。”
祝缨只得放下算盘,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大理寺派出了更多的人,禁军的人少反而少了一些,祝缨估计得是郑熹跟大将有什么协议在内。光禄大夫严家偏巧不在她的单子上,账本也不在她的手上。
她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当晚就去了老马的茶铺。老马乐呵呵拱手地道:“三郎,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接到人了吗?”
老马道:“接到了,接到了。”又为兄妹俩说好话,“那小子就是没计较,不懂事儿,我就说你做事再没纰漏的,他非要跟着!你的本事,我能不知道么?他非得知道点厉害才肯老实。”
祝缨道:“什么厉害?我又没将他怎么样。他倒是厉害,连我的家人都盯上了。老马,你好呀。”
老马忙又跟着说好话:“再不敢,再不敢的,往后你说话,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祝缨笑笑,不说话。老马赶紧往后扬声道:“后头躲什么呢?还不出来磕头?”
一时兄妹俩都出来,祝缨看他的妹子,也是个貌不惊人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粗手大脚却又很瘦。祝缨皱眉,在厨房还能瘦了,可见这些日子是受苦了。那个哥哥呢,也瘦了一些。祝缨道:“罢了。”又给了些钱,给老马,说:“呐,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吧?一日三餐,别饿着了。再往后,就凭你自己的本事糊口了吧。”
兄妹俩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好心,尤其是那个哥哥,他还以为祝缨要追究下去了呢。
祝缨摆摆手,不跟他们计较,却又点点老马说:“下不为例,再有,我只跟你算账。”说完,笑着走了。
老马道:“起来吧,别干傻事。他要用着你时,叫干什么就干,不用你时别瞎琢磨。”
那妹子说:“就怕报不了恩。”
老马一声冷笑:“你有机会的!再说了,就算没有恩情,他找到你时,让你干什么你最好别讲价钱就去干。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叫你听话。”
那妹子也算是在官宦家见过世面的,低声问道:“我看小官人不像恶人,怎么也……”
老马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恶人呢?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儿,咱们算在他地盘里,自然不会对咱们怎么样。要是不在他画的圈里,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哥哥道:“有个圈儿讨生活,也不错。”
老马骂了一句粗话,说:“你现在还在我的圈儿里,还不滚去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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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将别人托付的事都干完了,这一夜睡得还挺好,祝大钱袋找回来之后,再出门依旧带着钱袋,却不敢随便摘下来了,他弄了根小细链子把钱袋捡在身上,气得张仙姑又跟他打了一架。
又抄完一个家,可以回去继续带薪学算学了,挺高兴地哼着小调去了大理寺。
还没到大理寺,就先被太常的杨六郎拦住了,问道:“小祝,跟你打听个事儿。”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杨六郎鬼鬼祟祟地说:“听说,太子妃的叔叔,也被牵连进来了?他是真的?”
太子今年十八了,是该娶媳妇儿,虽还没有正式娶回来,但是上下都知道已经内定了一位名门闺秀,背后便有人不太讲究地称她为太子妃了。祝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杨六郎道:“我姑父回家说的。”
杨六郎的姑父其实是个宦官,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虽是个宦官,却又在得势之后娶了个妻子,妻子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良家子。杨六郎是这位宦官夫人的娘家侄儿。所以,他有许多边角料的消息,那是相当灵通的。
祝缨道:“仿佛听说过,不过,不至于抄家吧。”
“哎哟,这下坏了!这人可真狠,就因为跟哥哥不合,就弄出这样的事来?啧啧!”
祝缨道:“别的事儿传一传也就罢了,这个事儿上你少说两句吧。”
“我就是问你嘛!”
祝缨道:“那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反正,不会比龚逆罪更大。”
“也是。哎,那谁啊?怎么跑这么快?老王?他怎么这么有冲劲儿啦?有狗追他吗?”
飞快跑过来的居然是王司直!
祝缨忙跑上前去拦他:“老王,怎么了?”
王司直道:“不得了!又有人告发了!”
“告发什么?”
王司直道:“六郎也在啊?你先别在这儿打听啦,回太常吧,看日头,大人们该下朝回来了。”打发了杨六郎,王司直才对祝缨道:“龚逆的案子不都快结了么?竟有人想要立功!检举了龚妻管氏!”“她?”祝缨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她能干什么?”
“犯官家眷,可以没入掖廷做奴婢,也有没为官奴婢的,又有各坊做苦力的,还有罚做官妓的。这你知道吧?”
祝缨皱了皱眉:“是。”
“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也有运气不好罚做官妓的。不过,要是有心地好的,哪怕没为奴婢呢?当年有个案子,就是龚逆告了他的朋友冯侍郎,冯侍郎连同岳父家都抄家流放。这个管氏,特特叮嘱,必要把冯侍郎的妻女罚做官妓!”
祝缨也震惊了一下:“还有这一段曲折?不过……你怎么这么着急了呢?”
“害!你不知道,这冯夫人与当今陈相公的元配妻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他家大公子的亲姨母,曾经……哎哟,这话说不好听呀!得赶紧报郑大人定夺!”
祝缨低声道:“那你跑什么?没叫他们知情的都闭上嘴?”
“说了。”
祝缨道:“你稳住,别对旁人说。我再去狱里,再叮嘱一回。”
王司直抹了一把汗,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