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琏道:“你总得因材施教。”
祝缨心道:我哪有那个功夫呢?他们也不笨的,先灌进去,让他们自己消化了呗。面上却一副受教的样子,请胡琏教授,胡琏又推了另外几位丞:“都是同僚。”祝缨道:“怕我面子没那么大,一起?”
胡琏答应了:“明天一同说去。现在天不早啦,该回家啦。”
祝缨正好也有事,跟他一同出了宫。胡琏回家,祝缨却往慈惠庵去,她想亲自看一看那个王八长什么样儿。
她一路到了慈惠庵,却见庵堂一如既往,人不多也不少,也没什么人围观,也没见着什么抓老婆的男人。祝缨信步走进了庵堂,与里面的大小尼姑打招呼,她们也都笑着说:“小祝大人。”也不用合什行礼,都笑着继续干手上的活儿。还有人指着一边的屋子对她说:“花姐在那边。”
不但花姐在,杜大姐也在。花姐不是每日都来庵堂,只要她过来的时候,照例是把杜大姐也带来帮一点忙的。庵堂在杜大姐最难的时候收留了她,杜大姐也乐意过来。张仙姑则是因为自在,她还没有习惯有人伺候,总觉得有生人盯着不得劲儿,又不好意思叫杜大姐不干活就回门房里别出来。
花姐正在给一个老妇人配药,祝缨就在一边看着。杜大姐告诉祝缨:“那男人一大早骂骂咧咧地出城走了。晚上宵禁不许有乱人,要拿了他去关着,他说自己不乱走,就在墙根底下蜷了一宿。”
祝缨道:“那也趁早离开这里的好,别叫他再找着了。”
花姐插言道:“可惜撞得重了,还要再养几天才好。不然今天就走了,也清净。”
等花姐配完了药,祝缨接了花姐回家。花姐因付小娘子的丈夫离开了,心情变好了不少,一路也肯说笑了,还跟祝缨说:“将要七月了,入秋了就要开始进补了,配些芝麻丸给干爹干娘吃吧。”
祝家进补,大鱼大肉多吃就算补,花姐进补,十分仔细。祝缨道:“好。”
三人回家说了付小娘子的事儿,张仙姑也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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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因花姐上心,第二天落衙之后又往街面上,寻到老马老穆,叮嘱他们:“帮我多盯着点儿慈惠庵,有人闹事儿护一下大姐。”两人都答应了。
他们在老马的茶铺里坐着,老穆身上的戾气隐得几乎不见了,老马也像是个平常人。祝缨喜欢这样的时光,也喜欢听些街上的杂谈。老马说:“您家小娘子真是个好人哩!穷人也肯治。”祝缨道:“慈惠庵都这样。”
老穆道:“她们是积功德,算着呢,跟存钱似的。您家大姐不图这个,就是帮人。不过呀,她还是不要往花街上走的好。挺标致一个小娘子,年纪虽然不算很小,看着跟那些个娘们儿不大一样,有好这一口的。”
祝缨挑眉,花姐可没跟她说这个呀!她说:“多谢你照看,我回去同她讲,叫她小心些,出门叫人陪着些。”
老穆道:“说您心狠,是真狠。说您心软,又是真软。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祝缨道:“人不就在你跟前么?”
二人闲说一阵儿,祝缨跟老穆一同离开。老穆道:“不回家么?”
祝缨道:“大姐治的什么人?我去看看。”
老穆道:“真操心呐。”
祝缨道:“不然也是闲得慌。”
老穆的住处离花街的后街不远,河上一座桥,桥这边就是花街,桥那边则是热闹的龙蛇混杂。老穆就住在桥那边,他给祝缨带过了桥,指着一处小院说:“就这里了,几个私娼,前儿有叫打了的,吴记那里她们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药了。”
祝缨问道:“既然是求药,大姐怎么过去了?”
老穆道:“后来送过两回药来。是个好人呀,还能再亲自来。”
“那边乱人多么?”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们盯着就成,反正也没旁的事儿。哎,那边那家小娘子那儿,您不去看看?”
祝缨见他呶嘴,顺着方向一看,说的是小江的家。祝缨问道:“她近来怎么样?”
“嗯,还行,是个从良的样子。平素不出门,一个小黑丫头忙里忙外的。她也教几曲琵琶,也收些房钱。也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调笑,很好。”
祝缨见他误会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穆已经走近了小江家,里面的琵琶声早歇了。这个时候花街开始上客了,小江这里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细听听,隐约有敲木鱼的声音。祝缨道:“你怎么到这儿……”脚步声起,老穆已经疾步开蹓了。
祝缨哭笑不得之际,门被拉开了,小黑丫头拿一盆水往外泼。祝缨一提足跟,足尖点地一滑,一手按着衣摆,避开了这一盆水。小黑丫头泼水的时候没留意有人,水泼出去了就知道闯了祸,一声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里面小江问:“小丫,你怎么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缨,更是一吓:“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缨道:“看清了,没溅上水。”
小丫才住了口,里面小江已经提着个棍子出来了,看到祝缨轻轻把棍子放到了墙边倚着。问祝缨:“小祝大人?是有什么事吗?又有贼了吗?”
祝缨道:“落衙四处转转,近来案子少,怕那点本事荒疏了。不意转到了这里,没有打扰你们吧?”
小江道:“我本也无事,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早些过来,还能请你坐一坐。现在这时辰你该回家啦,不然赶不上宵禁又是麻烦。”
她现在说话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缨道:“哎,我这就回去。这里近来可还安全?”
小江道:“不过还是那个样子。京兆治下,乱也乱不到哪里去。风月场上,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祝缨道:“关好门。”
小江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说,她也很久没与人这样说过话了,来这里学琵琶的都是妓-女,劝人从良?也不是由她们自己做主的,说出来白刺人的心。教她们接客?自己都觉得恶心。闲着教两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认两个字。
又不想就这么结束了这段对话,又找不着话题,祝缨要走的时候,不远处又传来的打骂声。祝缨看过去,小江则皱了眉:“真是下贱!”
祝缨问道:“怎么了?”
小江冷声道:“怎么了?亲娘要叫闺女卖身,不是下贱是什么?狗都知道护着崽子呢!爹娘卖女儿、兄弟卖姐妹的我见得多了!凡事其实不由当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这样干!这个不一样。”
祝缨道:“怎么?”
小江大口地喘着粗气,说:“自己就是个下贱人,好容易把女儿托付给人,也有人不嫌弃是娼妇生的女孩儿,把来当亲生的养,养到十五岁上,要给正经说门亲。这当娘的看女儿长得好,又会写算又知书又会弹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谁个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舍得放手呢?老两口就过来日日拦着。这样狠的娘实在少见,你没见那打手都不狠拦那二老么?”
祝缨道:“你回家,关门,不要出来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别陷进去。”
“……啊?哦……”
祝缨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门儿了,我这两天净遇到这样的事,先是丈夫卖妻子,后是亲娘害女儿!枕边人待她不如花姐这样的生人好,养父母倒比亲娘还疼闺女,别是个假的娘吧?!
她踱了过去,见是一处私娼的院子,围了些人观看,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洁,衣摆湿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秽物,仍然顽强地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半掩,骂道:“还不快滚!我生的,我爱怎样就怎样!”
一个清丽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会针线女工,也会种种家务,愿意奉养您,您为什么非要操持此业呢?”
旁边还有纨绔少年起哄,指指点点:“这个是真良家出来的嘿……跟在这里长大的不一样。”
言语之间颇为意动。
浓妆的妇人更有些得意,要赶那一对夫妇走:“你已坏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两下推搡着。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说:“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别人恨不得女儿从良,你哩?别是嫉妒女儿能清清白白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