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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心眼(2 / 2)

花姐道:“你自己有数就行了。哎,你怎么知道珠子在竹子里的?”

祝缨道:“看人。真是老实巴交的,被欺负死也就死了,但是家人生病,能想到自己亲自来卖珠,被强索的时候也没有忍气吞气地交出来,反而放言让人得不到,可见是有些脑子的。所以轻易不会毁珠。他家里有病人,心里有念想。

他以前都是卖给海边收珠子的人,头回来这儿。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自己一个人来的,人生地不熟,没有别的窝。屋里能翻的都翻遍了。没人给他把珠子带走,屋子里又没有,那就是屋子外了。被逼得急了,又不能藏太远。随便找找,就差不多了。

除非中途有贼偷了去,他又不必为贼隐瞒。”

花姐道:“那……”

“嗯?”

花姐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有些执拗了。”

“咱们还是想想自己吧,回去之后咱们都要忙起来了。”

花姐问道:“忙什么?”

“我要下乡走一走。一同去吧。”

“干爹干娘呢?”

“带上。单独放在县衙里我也不放心。他们语言又不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祝缨说。

她要下乡,得带着小吴、侯五、曹昌等人随行,以张仙姑不放心的态度,花姐也得跟着。留县衙里的还有几个熟人?不如一同走了。

花姐道:“哎哟,那得带不少东西,我得去列个单子。”

一忙起来,花姐也就顾不上小江了,小江主仆二人还是跟着走。这等领附着官员队伍行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看的人也不太在意。

又过一天,祝缨再在下一处驿站歇息,却在这里遇到了几个面熟的人——福禄县县丞、主簿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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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主簿没有料到会在驿站里遇到顶头上司,两人脸现为难之色,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祝缨道:“快快请起。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是咱们县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就回去了。”

“这……”

县丞与主簿心中大呼倒霉,刺史传召他们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被顶头上司给逮了个现行,他们也是有些尴尬的。“越级沟通”这种事,一般人干起来是有顾忌的。

两人尴尬地笑笑,道:“大人这是要回去了吗?”

祝缨道:“是啊。你们呢?”

“这……刺、刺史大人有召。”

“哦,那是不能不去,是吧?”

“是……是。”

祝缨也没为难他们,为难个什么劲呢?刺史有这个权利这么干,让县丞和主簿现在受这个夹板气也没意思。

“那就去吧,”祝缨说,“好好回话。我又不会拦着你们。当上官的不能这么不懂事儿,你们说是吧?”

后一句话听得县丞和主簿心头一突,讪讪地道:“那不能,那不能。怎么敢这样说上官呢?”

祝缨道:“既然要赶路就早些去歇息吧。”

县令和主簿背上起了一层牛毛细汗。

以前,每年到了时间县丞或者主簿会带了账跟汪县令在刺史府会合,他们报账给刺史听,汪县令就负责顺便挨个训,其余时间就住府城里不过来管事。祝缨到县衙办完交割之后就没有离开,反而像是要安家了。

他们就私下说,新任这位祝县令看着一脸聪明相,仿佛是有点别的名气,但是!她拖家带口住过来了!也太不懂事儿了!非赖县里不走干嘛呢?

这二人虽非本地人,却是本州人,看祝家这一群人的样子,是完全不懂本地方言的。祝缨突然说“不懂事儿”,他们不由做贼心虚了起来。

两人目送祝缨离开,主簿就到了县丞的房里,两人以方言交谈。

主簿道:“他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难道有人告密?”

县丞道:“慌什么?再看看。”

“这回他才到了州城回来刺史大人就召你我二人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呀?难道刺史大人又要收拾他了?他不太好收拾?”

县丞道:“先见了刺史大人再说。唔,大人说什么,咱们就含糊应着,先看看。神仙打架,咱们先别掺和。”

主簿故意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咱知道得不多,可他也太不叫人省心了,能有一个省心的上司该有多好。上任汪县令多好?天天住府城里,一年也不过来几次,大家也都过得自在。也不用他干活儿,只消每年见上刺史大人两三次,大家把县里的事打理得好好的,公廨田的收益也都给汪县令送到府城里去。”

当上官的,不给下属添麻烦,不与下属共处一处,这应该是基本的素养!

县丞道:“除了汪县令,你还见过别的县令这样的?还有,以后不能再当他的面随便说话了!”

“哎,省心的日子到头了。”

“他已算是省事的啦,也没问账,也没案,也不曾叫人训话。”

县丞、主簿思索着接下来如何行事,他们那不懂事又不让人省心的上司,则回到了福禄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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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和祝大两个在衙门里憋得有点狠了。

张仙姑比祝大年轻些,觉得自己应该比祝大更能适应,她跑出县衙到街上找个铺子也想跟人话家常。这在京城是很习惯的,京城别的没有,官儿就特别多,张仙姑这老封君的架子就总也端不起来。

到了小地方,人人都敬她,人人都与她语言不通,她到哪儿,就身边三尺都是空地。

张仙姑出去一天就又回来了,再不提上街的事儿了。

祝缨和花姐回来后,张仙姑可算找着说话的人了,连问:“怎么样啊?刺史大人好不好相处?”等等。

祝缨道:“还行。闷坏了吧?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咱们下乡转转去。”

张仙姑道:“好好,我陪你一同去。刺史大人有什么令下来了吗?”

“是我自己有事要做。”

“也行也行。”祝大抢着说,他也闷坏了。

祝缨道:“小吴,去告诉外面,明天一早,我要见到衙役们列队!”

小吴道:“是。”

他的方言进展也不太快,不过连比带划的还算能交流。他跑出去找人一说,衙役们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说什么,还以为听错了,都问:“大人要下乡?”问了好久才确认,新县令要出夭蛾子了!

可是县丞和主簿又都不在,他们也不太敢公然抗命,私下里说:“怎么这么巧?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一个见了刺史回来,另两个又去见刺史,回来就有这道令……”

叽喳半天他们还是决定第二天列个队,看看小县令要作什么夭。

后衙那里,祝家人就忙了,张仙姑和花姐得坐个车,还得携带些衣服、铺盖之类。祝大又觉得下乡吃的肯定没县衙好,要带点酒食。

忙到天黑,一家人才停下手来。祝缨和花姐这才把见鲁刺史的事儿跟老两口说了。

老两口先问:“光棍不吃眼前亏。刺史那么大的官儿,这么顶撞,不会有事儿吧?”

祝缨道:“这一回不给他拒了,下回还有更多的麻烦事呢!”

花姐道:“干爹干娘只管想一想,当年在朱家村,是咱们不够客气吗?”

两人再三跟祝缨确认了,“吃亏没个完,不如翻脸”。张仙姑就骂:“哪怕在京里,郑大人、王大人他们也都要好言好语好好讲理呢!”

祝大也叉着腰,胡乱指着一个他认为的州城的方向开了腔:“撅着个腚,叫人上赶着去擦?去舔?还舔得感恩戴德?上赶着舔的那是狗!”

两人骂完了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衙役都齐聚在了衙门前,等着祝缨训话。

他们的队伍只能勉强算个整齐的,本县已经几年没有正经这么列过队了。祝缨出来一开口就是他们听不懂的官话:“分作三班,一班在家,一班随我出巡,一班轮休。”

祝大等人听不懂方言,这些衙役也听不懂官话。祝缨到了福禄县这些天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也不是很想跟这位县令大人叫板,甚至想在合适的时候给县令鼓个掌。无奈没人领头,不知道县令这训话结束了没有,找不到这合适的节拍来捧场。

祝缨也不想他们继续迷惑,突然改用了方言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衙役们仿佛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强整齐的队列一抖,瞬间几乎站成了几条直线,整个儿看上去又像个长方的队列了。

祝缨接着用方言说:“行了,分班吧。”

县丞、主簿都不在,怎么分呢?谁指挥呢?是平分还是怎么的?又是一阵攘乱。

祝缨道:“肃静。我点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个人点名,衙役们开始喘不过气来。他们有名册,县令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不稀奇,但是县令点名的时候,目光是随着名字确切地看到每个人的!几十号人,她一一识得。

这还不算,有心人会发现,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讲究,老少搭配,连高矮胖瘦看起来都比较整齐。

衙役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听着祝缨分派了任务,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县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后,她带第一班回来,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继续巡游县境,第三班看守县衙。

祝缨平和地问:“听明白了吗?”

“是。”

连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戏笑问她老人家居然会说方言,是不是同乡、是不是跟他们开玩笑了。

别说他们了,祝缨亲娘也不知道她已经会说些当地方言了。老两口看女儿游刃有余就高兴,哪怕他们听不懂祝缨说了什么,也欢欣鼓舞地跟着女儿下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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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骑马,张仙姑和花姐坐着车跟在后面,祝大坐在车辕上。

两个衙役敲着锣在前面开道,其他人跟在后面。

祝缨的第一站是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子,她命衙役敲着锣在村里喊:“县令大人下乡,无论贫富贵贱,有何冤屈都可诉说!有不和之处都可调解。”

她就在村里晒稻谷的大土场上坐下,面前摆一张竹桌,一个简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场上聚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见。祝缨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宝,快请起。”

村民们也都惊讶了起来。祝缨亲自把几个老人扶起,让人给他们搬了座儿,然后才说:“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来为官一方,怎么能不管事呢?”

她与村民们的对话都以方言进行,祝大和张仙姑初时看着热闹,久了也听不懂这热闹就没意思了。两人慢慢挪了出来,想走走散散步,张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两个藏蓝道袍的身影,她吓了一跳,走了过去。

相距十步的时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头。

小江和小黑丫头上前两步,对二人行了福礼。祝大不知道怎么跟年轻姑娘说话,张仙姑道:“真巧啊,你们也来看热闹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过来的。先前我做错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为他做事来抵就是了。”

“哎哟哎哟,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你自己个儿好好过活就行了。你瞧,连我们也都没什么正事干哩。咱们连这儿的话都听不懂,做什么事呀?”

“我听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说,“我讲给您听。”

她慢慢地把土场上的话翻译给张仙姑听,祝大听着每句话都成句子,意思也通畅。奇道:“你会这里的话?来过呀……”

“没有。”

“现学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学不会就死,也就学会了。”

张仙姑愕然:“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小江道:“人能装聋作哑,不能真的又聋又哑。害,我接着跟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哥哥,绿衣服的是弟弟,都说分家的时候不公平,对方占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们互相带着老婆孩子交换搬家……噗,他们都不愿意。祝大人要给他们重新分家了,原来并不是真的要他们搬家……”

小江慢慢给老两口译着方言,心中也渐有了想法: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对那可怜人也多有回护。那卖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计较,不好代她揽事。

她的心里一阵的难过。仍然硬撑着,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边看了一阵,也从土场挪了出来寻老两口。

只有祝缨还在土场里,依次与这村里的人家交谈。断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之类。

贵人眼里,这连件“事”都算不上,听着都算解闷的“闲谈”。但是于普通百姓,这就是天大的事情。种了一春天的菜本来能换一小罐盐的,现在被鸡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缨在大理寺断案,重伤起步,凶恶的如谋逆、灭门都断过。现在却全是些村里的事儿,件件听起来都不霸气!村里的人呢,也讲谋逆当故事,却很关心鸡鸭怎么赔偿。

她很快摸着门,先让村中长者说意见,依据大家的反应,知道这村的习惯,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来断。

比如分家,谁来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贯钱,一家半贯,哥哥都能说自己的儿子是长孙,长孙犹子,得多分。弟弟则要讲,哥哥仗着年长,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已多侵占了不少财产。

祝缨分的时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着“平分”来。她提供了几个方案供兄弟俩选择,如果多给哥哥一点,但是要讲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长子,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这一点由村中长者共同作证,所以多给一点。如果弟弟要赡养老母,则由弟弟多拿一分。并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财产又不赡养母亲,她就要照国法来办这个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讲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那就吵不起来了。对于许多人,没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满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许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乡民家,字都不识几个,也就不用提还有什么家产记账了。顶多是在县衙里的一个簿子,记着这一户一共有多少田。至于家里有几条被子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他们争的就是这几条被子。

面上看得过去,也就差不多了,并不是为了说服这兄弟俩,而是要让别人看到她在管事儿。且管得也还算公平。

其余事件也多如此类。

县丞、主簿到刺史府领训,往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县衙的这一天,正是祝缨结束了一轮巡视,回来换第二班下乡的日子。

县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个噩耗:新来的县令,他就是个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个猴儿!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会说咱们方言!他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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