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我在大理寺那么些年,大人是如何待我的我心里有数。对了,这几位先生,都是什么来历?家乡何处?”
小厮低声一笑:“他们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却是有些毛病儿。薛先生您瞧着精明是吧?跟您说话有来有回的,可是下一回您要说一句:我考考你。他就萎了。”
这几位各有点小毛病,薛先生不能考试,凡考试必要闹肚子,这也不算什么,因为有赏识他的人完全可以举荐他做官。要命的是他听不得一个“考”字,做官也是要考核的。只要确认是他的上官,能有资格考他,正经“考”,他就头重脚轻,盗汗发昏。
董先生是出身是有瑕疵,手上本事虽硬,连像祁泰那样做个吏都做不了。
祝缨又问了各人家乡,对小厮道:“你快回去侍奉吧,别等会儿他找不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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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见冷云的事儿瞒不了人,她很晚回来,第二天一早赶路,冷云还是乘车,祝缨等人都骑马跟着,便有同僚等驱马来与她并辔而行,探问些情况。
最先来的不是祝缨的上司,而是州府里的司法参军事康桦,祝缨与他多少有些情面,康桦曾受鲁刺史之命到过福禄县,试图保祝缨。
两人点点头,康桦道:“不愧是祝老弟你呀!与冷刺史也有旧么?”
祝缨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也是在大理寺的,康兄忘了。”
“哦!是了是了!”康桦连忙说,“老弟你可算是熬出头了,苦尽甘来,我们却要重新摸一摸上司的脾性了。”
“冷大人贵胄公子,待人并不严苛。”
“听说,大人来头不小的?”
“唔,那倒是,他是冷侯的公子。”祝缨也没办法夸冷云能力出众,一夸就得露馅儿,只得暗示康桦,别拿冷云耍着玩儿,人家后头还有人。
一路不断地有人过来询问,祝缨也都与他们小声交谈。到了晚间,又有薛先生等人拜访、议事。
薛、董二位单独来见祝缨的时候,与在冷云面前又是另一番模样。宾主坐定,祝缨命人奉茶,薛先生道:“昨日承蒙赐教获益匪浅,大人在福禄县,不好轻离,不知可否请赐一纸文章,将事务列明?方便我等有不明白处可以查阅?”
祝缨微笑道:“先生知道的,有些事儿不能落在纸上。否则我就是‘妄议’,诸位就是‘把持’,冷大人么……”
薛先生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只得这样了。”
董先生捻须微笑:“宿麦的事儿,总是有个计划的吧?”
祝缨也笑道:“空中画饼罢了,连思城县有多少地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呢,如何谋划?董先生,这事儿咱们几个空说都是虚的,也是要当地官员报上实情才好说的。”
双方都笑得轻柔和缓,也都对对方更了解了一些。
那一边,别驾等人每天早早起来在冷云的屋外排着队恭候,吃饭的时候也要等冷云示下。冷云要开宴,大家就陪着,冷云要自己吃,他们才各自去吃。晚上睡觉前还要再问候一声,简直将冷云当成亲爹在问候。
冷云头一天嫌烦,觉得别扭,过不三天,便向小厮感叹:“这就是主政一方的威风啊!”
小厮凑趣捧他:“郎君本来就是主政一方!自带的威风!”
冷云心道:怪不得三郎说,他算亲切的。
又走了五天,越走越繁华了一点,冷云的精神也好了一点点,却又开始嫌热,好容易到了州城,他先住在驿馆,派人将刺史府里收拾妥当,次日才移居过去。
鲁刺史将刺史府整治得十分舒服,房舍一直都有维修,花木茂盛,一看令人心静。冷云也不免安静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刺史,便将诸人齐聚一堂,道:“我初来乍到,一切还要托赖大人同心协力。”
别驾等人哼哼哈哈答应了,丝毫不敢怠慢。明明这几天看着冷云就是个普通的贵公子的样子,不见能力有多么的出众,他们也不敢大意。
康桦更是心想:祝缨那样一个人,跟鲁刺史也不客气的,在冷刺史面前却十分乖巧,可见冷刺史并不好惹。哪个上官到任的时候不说几句场面话?不讲几句“同心协力”呢?
他们都不将这话当真。能做到刺史的人,怎么也得有点本事,不是么?
大家都提防着冷云抽冷子使坏,怕他是先放纵,暗中观察,等着大家放松了露出马脚好抓着小辫子收拾大家,以宣示威仪。这样阴险的上官并不少见。
大家依旧恭恭敬敬的。
冷云青年时就做官,十余年来一路升职也是被下属官吏恭敬捧着的,对这么恭敬的下属并不以为意,只觉得有些无趣。他很快便推说累了,只将祝缨给留下来说话。
他还记着“坑”。郑熹当年离开大理寺,那坑挖得是真得狠,弄得窦大理上任之后一年多没缓过手来干多少正经事,净跟着郑熹留下的坑较劲了。
祝缨动身前就将福禄县的事儿安排妥当了,也不着急回去,冷云让她帮着薛、董等人调档、核查办交割之类她都耐心地照办。
冷云一天到晚除了休养,就是问每天的进度,终于,祝缨等人来向他汇报。
冷云问道:“如何?”
薛、董都说:“鲁刺史是个能人。”
董先生道:“观钱粮账目及仓储之类,似乎并无大碍。自去年末至今年初,本州没有主官,底下人难免做些花账,时日既短,在下也能给它查出来,并不麻烦。”
薛先生也说:“政令畅通。”他看了一眼祝缨,只有这一位那里不太通,但是祝缨自己通。所以整体是很好的!从往来文书来看,各地的地方官也都还算可用,回报的事情也以实务为主,并没有太多虚言。鲁刺史还不时出巡,亲自过问一下农桑,又定下一年两次召下属汇报的规定,怎么看都是个能干的好人。
难怪鲁刺史升到一个富裕的上州做刺史去了!
鲁刺史留给冷云的,不能说是坑,更不是烂摊子,完全是一手好牌!
鲁刺史在外任上于钱财上的收获颇丰,但是府库却是充盈的,欠朝廷钱粮的地方也不多——福禄县还自己跟朝廷清账了。他没有将地皮刮得太狠,弄成民怨沸腾。在任几年百姓虽不能说如何富足,人口也没有减少,甚至还略有增长,可见没有太多的人逃亡也没有大片地冻饿死人。连陈年的烂账都很少,有一些稍糊涂点的,也都问题不大。
州城算富,偏僻县很穷,可也不能怪他,地方太偏了,是老天爷不赏饭,不是鲁刺史不努力。
学校也办着,学生足额满员,时不时能往京城送俩人才。
冷云道:“咦?你怎么说会有坑呢?是我运气好?不用填前任的坑了?”
你的后任一定不这么想!祝缨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说:“总觉得哪里不对。”
冷云瞪大了眼睛看着祝缨:“怎么说?”
祝缨眉头微皱,继而打开,她知道坑在哪里了!
薛先生一直留意她的表情,问道:“怎么?”
祝缨摇摇头:“不在明处,而在暗处。”
冷云道:“说人话。”
祝缨道:“大人,下官留给大理寺的摊子,好不好?”
“挺好啊!”
祝缨心道:屁哩!我留个好摊子,老左和苏匡也得能撑得起来呀!老左撑不起来,苏匡就趁隙而入。苏匡有小心思,就把自己折进去。鲁刺史留的是钱粮人口,这没错,也与大理寺不同,不是官府亲自弄买卖。鲁刺史最大的一笔“遗产”,是给本州立了规矩。
所有的官员,除了祝缨这个例外,无不服服帖帖,是龙盘着是虎卧着。本州官员并非全都是干练之人,但是没有完全的贪暴、愚蠢之人,那样的人都被鲁刺史踢走了。留下的最次一等是些混日子的,能力有限,但胜在听话。鲁刺史能干,能给都安排好了,他们只要照着吩咐执行,效果也是不错的。至于举一反三机灵应变的,鲁刺史也都给拿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