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尉用憋笑的声音说:“你看那边。”
祝缨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那边几个没灭掉的灯笼下,橘黄色的光衬着段琳铁青的脸。李校尉在祝缨耳边说:“他同卞行来面圣谢恩……嘻嘻嘻嘻。”
祝缨轻咳一声:“那是应该的。”
“噗——”
段琳不开心,祝缨也没有很开心,她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儿呢。早朝上的各种事与她关系不大,很多人知道了她的任命,也知道了卞行的任命,这消息瞒得比较死,昨天公开发诏书之后大部分人才知道此事。看她的目光又有点不同。
“干得漂亮!”冼敬路过祝缨时说了一句。
祝缨道:“什么?”
冼敬微笑,他才升了官,心情不错。两人闲聊两句,祝缨问道:“冼兄,户部,缺钱吗?”
冼敬警惕地与她拉开了距离,问道:“你要干嘛?户部什么时候不缺钱了?!等等……”我不是户部侍郎了呀!
冼敬恢复了镇定,微笑道:“现在的尚书是那一位,你要钱得跟他磨。不过你那儿又没灾,又没变的,还没工程,他恐怕不会给。”
“您就说,缺不缺。”
“户部从来只嫌钱少、不嫌钱多。不过我交的账可是余量颇丰。你那里有三个县,税赋也不曾拖欠,你可以与他聊了。”
祝缨道:“多谢。”
“开始了。”
祝缨随大流站了一会儿班,大朝会散了之后,皇帝又留了一部分人开小会,祝缨一看郑熹没留下来,大摇大摆地跟着他去了礼部。路上看着的人见她太从容,都没察觉出她不是礼部的人,直到快进礼部大堂了,才有人问道:“哎,你是谁呀?”
郑熹一回头,看到是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祝缨笑道:“等您吩咐完今天的事儿,我还有事找您呢。”现在想起来,她每天把衙门里的人薅过来安排事务的习惯还是郑熹给养成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每个衙门都这么干的,可也习惯了,不想改了。
郑熹又说了一句:“一切如常。”
祝缨跟着他进了房内,郑熹没好气地道:“坐吧。磨完了政事堂又要给我派差使了吗?”
祝缨道:“哪儿能呢?是求您来了!”
吏员上了茶和点心,郑熹招待祝缨边吃边聊。祝缨道:“番学的事儿。”
郑熹道:“唔唔。”
祝缨道:“要建个大一点的,生员四十人,设博士、助教,医学博士。”是的医学博士她要设在番学的名下,另来二十个名额学医。
郑熹皱眉。
祝缨左右看看,郑熹摒退了众人,祝缨道:“郎中在山里很受欢迎的,不管是医人的还是医兽牲口的,行走方便、易博好感。”她左右看看,将那个“那搞一、两个州,做成藩屏”的构想给郑熹说了。
郑熹一听即明:“如此,倒也可以。”
祝缨道:“那我就当您答应了?”
郑熹道:“你看得长远啊!怪不得政事堂答应了。”祝缨管政事堂要的条件还是稍有点过份的。光这个两掺的梧州的设置,以前就没有过。如果是一盘大棋的话,祝缨有之前的政绩做背书,政事堂同意她试一试就不奇怪了。看来祝缨的计划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啊!
祝缨道:“相公们现在看我也还是讨厌的,恨不得我赶紧走,不过我还有事要办,且走不得,还要烦他们。嘿嘿。”
“什么事?”
“官员。我得攒人呐!跟吏部磨牙不易,还得找相公们说话。”
“太远了……”郑熹叹息。也就祝缨主动请缨,别人很少主动愿意过去,郑熹也不想强迫自己的手下过去,一旦派过去,心有怨恨,是帮忙还是坏事就不好讲了。不然的话,梧州新设,实在是个好机会。
祝缨道:“是。所以我才要再找相公们。”
她将自己那一件大事办完,其他的事情就不介意跟郑熹多说说了。她又问到了郑熹的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人,合不合适,喜不喜欢之类。郑熹警惕地问:“你又要干嘛?”
“喜欢就行,不喜欢咱们就……”
“去!不许打坏主意!到了日子来吃酒。”
祝缨笑笑:“那我就去政事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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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前跟政事堂磨牙时摸出了规律,这个时间差不多他们也该回来了。
于是,三个丞相慢慢说着话回来,一抬头就看到她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门边。钟宜道:“你又要干嘛了?!”
祝缨觉得丞相难缠,丞相们也没一个觉得她好对付的。此人实乃他们见过的官员里最难应付的一个——她会写预案,一写写好几套,你要说什么她已经提前给你都写个大概堵嘴了。跟她打交道省力是省力,但是累心,你想的事她说不中也能蹭个边儿,还不容易被带偏,说半天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
更要命的是,胆子还特别大。丞相说别人,可以说人格局不够大、想得不够周到。祝缨倒好,远的国家安全看到了,近的什么道路、人口、教育、地理之类也都考虑到了,你不能说她不周到。既然都预料到了,她就特别敢开口要价,总在你要翻脸的边缘蹦跶提条件。
祝缨恭敬地说:“前些日子下官无礼,给相公们道歉来了。”
你还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啊?!钟宜瞪了她一眼。
“进来吧,”王云鹤说,“不要在外面引人围观了。”
祝缨跟着他们进了政事堂。
吏员上了茶,又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祝缨陪他们喝了一杯茶,然后站了起来,团团一揖道:“之前下官无礼,虽是为了国事,也是麻烦了相公们许多。”
施鲲道:“说你想说的事儿。”
跟她认真打了这些天的交道,施鲲也是哭笑不得,有点明白王云鹤为什么看好她了。
祝缨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小纸包,放到他们面前案上,打开了:“相公请看。”
三人凑了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王云鹤又紧接着说:“糖霜?”
“是,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王云鹤道:“南方是产糖。你拿这个来,是要说什么?”
祝缨笑笑,问道:“您猜,这是个什么价?”
王云鹤严肃了起来,他对粮价、盐价之类十分清楚,糖贵,是比较重要的一样生活物资。
祝缨又问:“京里市面的糖又是个什么价?南府是什么价?”
王云鹤道:“不要兜圈子,直说,不直说我请老刘来与你聊天。”
一提刘松年,祝缨就……还是一点也不害怕的,她笑着说:“赤砂糖,我现定价是市面上的三分之一,白砂糖,二分之一。”
施鲲与钟宜也都惊讶了,二人也是养尊处优,一些常识又还是有的。尤其施鲲也与王云鹤一样,任过地方,更知道一些民间疾苦。
祝缨道:“我在南府高价试出了法子,压低了糖价。才刚刚着手办,此时放手就前功尽弃了。与相公们争执非是只为了梧州一事。再给我几年,我将天下的糖价都打下来。请不要多征税。薄利多销,到时候整个儿的税也能涨上去。”
货物过关卡是要收税的,如果照着糖以前的高价征税,这玩儿价又得因为税涨上去了!
王云鹤定定地站着,良久,叹息道:“令堂可以吃上糖醋鱼了。二位?”
钟宜心说,祝缨他娘以前吃不上糖醋鱼?对,他家穷。
哪知施鲲也是一脸的茫然,道:“什么糖醋鱼?”
王云鹤没有当着祝缨的面讲,而是对祝缨说:“带上你的糖,随我来吧。二位,此事当报知陛下。”
施、钟都说一起去。
他们将祝缨留在殿外,自己先求见。
每天这个时候是皇帝休息的时候,才换了衣服歪着听曲。丞相来了,皇帝只得坐正,理了衣服,问道:“诸卿有何急事?”
王云鹤与施鲲对望一眼,王云鹤把两包糖放到了皇帝的面前,皇帝问道:“这是何物?”
“糖霜,”施鲲道,“也可叫砂糖,这是赤砂糖、这是白砂糖。”
皇帝与丞相当然都认识糖,但是把糖郑重拿到他们面前,他们又怀疑这是不是糖了。
弄明白之后,皇帝问:“这是何意?”
施鲲便将祝缨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皇帝很感兴趣:“原来如此。那个孩子以前仿佛不怎么争吵讨要的,怪不得这次这么坚决索要南府。”祝缨以前都是干重活、给他进贡祥瑞来的,确实没怎么要过东西。
王云鹤听皇帝说了“索要”,忙说了祝缨当年请求到福禄县时说的“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腹心之地而是偏远之乡”说了。皇帝听完,微微一怔,点头道:“倒是真心,也做得不错。”他对祝缨的观感又上升了不少。
施鲲道:“他是有心了。”难怪王云鹤一直护着。
他却不知道,在钟宜眼里,他也是护着祝缨的人。因为施鲲问了一句:“糖醋鱼是怎么回事?”
王云鹤很自然地又讲了一鱼三吃与刻薄的故事。
皇帝道:“是个孝子啊!百姓食糖也这么难么?”
王云鹤又说了这算税的理论。
皇帝道:“你们与户部协商,再行文各地吧。”
“是。”
祝缨白在外面罚了半天的站,三相出来之后,施、钟二人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王云鹤则是对她说:“你将糖税之事也写出个条陈来,明天过来详议。”
祝缨大喜:“是!”
她心里哼着小调,慢悠悠地晃回了家。换了衣服,先去街上蹓跶,她要为“梧州会馆”选个址!
看了半天,暂时还没有看出好地方来,心道:若没有合适了,就先租用大理寺的铺子?还是?
天将晚的时候,她掐着点儿回了家,带上礼物,准备去拜访冷云。哪知还没出门,外面一阵喧闹,门被拍响了。
侯五拉开门吓了一跳:“你们……”
蓝德道:“祝老封君在吗?陛下赐食!”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赐了张仙姑一桌子的宫中菜色,最大的是一盘鱼。
张仙姑紧张地跪在地上,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