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发完毕,看着他们到宿舍里住下了,祝缨又请他们到食堂用饭。这里是男女分开来坐,她与郎锟铻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学生分开来坐。番学里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随便添,但要吃完。祝缨打算拿出各县每年上缴的贡赋的一小部分专用补贴这里的开支。
郎锟铻等人都觉得这里新鲜。
众人在这里吃了一餐午饭,祝缨等人回刺史府,郎锟铻等人回驿馆,仇文等人在学校里安排学生。学生们才到学校新鲜劲儿也还没过,且在学校里撒欢儿,又各认朋友之类。
祝缨回到刺史府,府里已经吃过饭了,祝缨就吩咐将石头的行李准备好,明天送他去番学。梧州城里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类,祝缨使仇文去相熟圈子里传出话去,也可报名参加。最后也捞到了三个人,与石头凑够四个。四人一屋。他们四个明天过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点给石头。
石头郁郁,眼见无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缨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好好上学,也不让祝大再见他,此时郎锟铻等人休息得好了,齐往刺史府里拜见。祝缨便让人将苏喆也带出来,一同见一下郎锟铻。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们的儿子都还在番学,阿发却被郎锟铻带到了身边。
祝缨问道:“还住得惯吗?”
郎锟铻道:“住得很好。”
客套几句,郎锟铻就顺着“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说,讲祝缨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他还夸了“外甥女”苏喆:“义父教导得真好!我家阿发还小,山上没有识字的人,想托付给义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骂他狡猾,骂完了,两人又都瞥着祝缨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的偏心阿苏家。
祝缨道:“孩子还小,我这儿也没有保姆呀。”
“我带了!”郎锟铻有备而来,郎老封君给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到了这里,就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
苏喆鼓了鼓双颊,阿发对她比了个猪鼻子,把她气得直瞪眼。祝缨又对山雀岳父和喜金说:“番学旁边你们看到了吗?有个小学校,本来打算小学校教说话写字,番学校教功课的。现在刚开始。”
害!他们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里来养的,谁要去学校?长大了再说吧。
他们都含糊地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几句与气氛不太相和的话。说不太相和,是因为屋里主要是大人说话,外面的声音却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祝缨的瞳孔缩了缩,她听到了一句:“他们不是留着放血的材料了?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哩!”这是石头的声音。
小侍女道:“头人们的事,你管得着吗?”
里面的人都听到了,苏喆一张小脸生起气来。山雀岳父却忽然笑着大声问道:“外面是谁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这不是石头小郎君吗?”
石头现在住顾同的旧居,这里在前院,离正堂比较近的位置。苏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着,跟进书房的是那个年长的侍女。这样的场合还是年长一些的稳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澜呢?
双方本来就不对付,小侍女见着石头就是一句:“你终于要走了!你就不配住这儿!”
石头正在闹别扭,哪经得住这一句?两下相骂,惯用的就是互揭伤疤。石头反应慢,但是历次的斗争让他在与小女孩抬杠这件事上达到了熟能生巧。
世间多少事,双方头子聊得好好的,却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岳父再看一眼阿发,这是他亲外孙啊!虽然祝缨信誉良好,但是,还是要将石头薅过来说个话。
他知道石头,也知道这小子是利基人,有点儿傻乎乎的,问他刺史府里的事儿,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说“大人与姑姑不在一处住”“大人没与谁一处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读书、练功不干别的”。
山雀岳父点名了要见石头,叫过石头之后就说:“怎么跟小丫头拌嘴啦?受欺负啦?”
石头上京的时候是见过山雀岳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浓,他点了点头。
山雀岳父戏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瞥了祝缨一眼。
山雀岳父半真半假地对祝缨道:“大人,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吗?”
七年。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证据的哟,能证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岳父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接着问了一句:“当真?”
祝缨点头。
山雀岳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这里还有一个锤子。”
“拿出证据。”祝缨还是这么一句话,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山雀岳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岳父说到做到,他当天就折返,石头或许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数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头的个人讯息,石头大约的年纪、家中寨子的样子,大约什么时候到了山下……等等。至于锤子,那孩子嘴比蚌壳紧,石头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从祝家庄回到寨子里之后着手干的一件事就是搜罗所有能搜罗到的人,按手印,一个一个,绝不能让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头的讯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头人,可比祝缨这下山下人找起来方便得多。
山雀岳父一走,郎锟铻就显得很尴尬,他当天没有将儿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带回了驿馆休息,托词再与儿子多处几天。
祝缨也只作不知,将小侍女交还苏喆去处置,她自己则火速下令:“着,各县递送考生至州学考试!限期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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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里,气氛十分的压抑。
祝大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仙姑等人心里也不好受,这石头,怎么就想走了呢?
石头在闹别扭,他又将自己盖在了被子底下,任凭祝炼怎么说,他顶多发出一两声哼哼。祝炼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头猛地掀开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炼道:“宵禁了,抓牢里去,饿饭。”
石头黑着脸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炼万分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呀?上学是好事。你快些同我来,找大人求个情,将你留下来。你不想翁翁了吗?”
石头别过了脸:“哼!”
这日子没法过了!
祝炼道:“你爱回就回吧!”
晚饭,石头黑着一张脸,人人都当没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头吃过了饭,回到了厢房,蹬掉鞋子就钻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他将眼睛闭得死紧,心道:谁叫我也不理会!你们对我不好,我就不理你们!是翁翁吗?不像……锤子?
锤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脚,拿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吹灯,睡觉。
第二天,祝缨没上课,因为苏鸣鸾那儿的信也到了——她也团了她舅舅路果,两家一同带了番学生杀到了!
苏鸣鸾的队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儿是女子,她带来的番学生里也有三个女孩子。见了祝缨就说:“我又给义父添麻烦了。”
祝缨道:“这是什么话?进来说。”
苏鸣鸾与梧州的消息极便捷,她本来就打算这个时间带人过来的,路上接到女儿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气赶了过来。
她说:“那小丫头不能再放到义父这里了!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学不会闭嘴!”
祝缨道:“心直口快,他们以前也常闹。”
苏鸣鸾对祝缨说话一向直接,道:“我没本钱犯错,也没本钱护着别人犯错。那小丫头我带走了!”
祝缨道:“好。小妹越来越像样子了。”
苏鸣鸾露出一丝笑来,又说:“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经在给他收拾了。来了之后我再同他商议一下孩子怎么教。小妹放在我这里,我能教她些东西,但是番学里才是……”
苏鸣鸾认真地听着,是的,番学里各种人脉,两下实难取舍。
祝缨道:“你再想想,还来得及。”
“是。”
“石头……”
祝缨道:“我说话算数。”
她说话算数是真的算数,转头就去找了花姐:“将石头这些年的花销拢一笔账出来。”
花姐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
祝缨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么个地步了呢?这个林县令他为什么呀?”
祝缨道:“公约。他在试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反复,京城一行他的疑虑反而增加了。只要他找到了证据,石头就不能不给他。你还记得那一年,我爹被牵扯进巫蛊案子里,我们要去救人的事吗?”
花姐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娘说,要是超过二十贯,她就只能看着我爹死了。你说,我得为石头付个什么价?”
花姐沉默了。
祝缨道:“顺坡下驴吧,那么大个儿一个男孩儿,他说要‘回家’,还能怎么办?再准备点儿大红绸,一些竹筐、箱子。”
“诶?”
“再弄几头骡子。”
花姐道:“这又要干什么?”
祝缨道:“你要石头光着一个身子回去?铺盖什么的留着干嘛?睹物思人?让他带贴身的东西走,到了东西一放下,叫人带骡子回来。”
“好。”
“准备双份。”
“难道锤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愿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愿意,好歹给他点儿傍身的东西,长大一点儿,风头过去了想回来了,再说。”
“好。”
祝缨又到了前衙,衙门里的人也都踮着脚走路,一个个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出。祝缨却还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让祁泰给石头办了一张空白的户籍文书,文书上的籍贯是梧州,具体的县没有写,姓名之类也给空了下来。一张正式的良民的文书。
一派紧张之中,山雀岳父好像也动了真格的,三天之后,他带了几个人下山来到了刺史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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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的气氛十分的诡异,山雀岳父大大咧咧,祝缨大大方方,郎锟铻与苏鸣鸾等人都带着点微笑。
祝缨也像没事人一样,依旧在刺史府里见了他们。
山雀岳父道:“大人,我将证人带来了。”
祝缨道:“是吗?请上来见一见吧。”
来人一上前,祝缨就知道石头是走定了。这人长得就像是大一号的石头,除了脸黑点儿,表情严肃点儿,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饰。祝缨原本担心的是,石头是奴隶身份,现在人家不拿身份说事,来个血亲……
山雀岳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进山采芝以后就不见了。”
祝缨问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么时候丢的。又问了他外甥的名字,再问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么记号等等。
问了一串之后,突然又转回去问前面问过的问题。
最终说了一句:“把石头带上来吧。”
石头怄了几天的气,看着蔫蔫的,但是几年来养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看着比这个可能的舅舅像样多了。
两人一对眼,都怔住了。然后是核对身上的记好,这一点祝缨不太信,啥记号不能作假?可是这两张脸……
石头舅舅抱着石头放声痛哭,石头也懵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傻傻站着,过了一阵儿,双手回抱他的舅舅。石头舅舅哭得更大声了。
祝缨道:“这一个是准了,另一个呢?”
石头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岳父地盘上的一个小寨。一般大寨子里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袭扰,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负。祝缨估计锤子也是这个情况。
但是与石头不同,山雀岳父拿不出一个大号锤子出来。他也不强求,只是问:“大人,我可真带人走了?”
祝缨道:“他是你的奴隶?”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给你,得交给他的家人。”祝缨微笑着说,让祁泰取出了那份户籍文书,提笔填了上去。给石头单开了一户,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贯写了顿县。然后将文书交给石头。
石头头脑嗡嗡地,他接过了文书,有点愣。石头舅舅倒是个痛快人,对祝缨行了一礼:“你是好人。”
祝缨道:“且慢。”
山雀岳父心道:来了!问道:“怎么?”
祝缨让丁贵取出那张花姐给核算的单子,一项一项的念,祝家养一个石头,几年间花得可比当初一个祝大贵。一句一句念下来,府衙里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学博士,也是个陪客,他低声给译了出来。
译一句,石头舅舅的脸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确实养得白胖,衣服也跟头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厉害,人也像被钉住了一样。
祝缨拿起那张纸,放在火盆上引着,看着整张纸都烧成了灰烬,才说:“这些,算我的。拿上来。”
然后是石头的行李,他的铺盖、衣服、用的文具等等连同一个妆匣,都抬了出来。祝缨道:“这些是他用过的东西,我想你们家里一时也未必都备齐了,这些都给他带走。骨肉团聚是好事,算我随礼吧。”
用了两头骡子驮着,骡也扎绸、东西也扎绸。第三匹骡子让石头坐着,连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里放了一长串的鞭炮,引得许多人围观。
来考试的学生里有福禄县的也有思城县的,人们引颈观看,指指点点,又互相打听是怎么回事。有福禄县当年参与过案子的学生,低低地说着石头的来历。也有思城县的学生说着思城县的事情。也有人说,这下终于骨肉团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里哪里比刺史府好呢?
对这一切,刺史府里都很平静。祝缨目送他们转过街角,就回来与诸人协商。
祝缨对山雀岳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给你啦,他可不是奴隶。”
山雀岳父道:“当然!”
祝缨道:“咱们之前的公约,这是作数了的?”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