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随着这人到了他们的寨子,刚到寨子门前就觉得不妙——怎么看门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随从长刀出鞘,弓箭搭弦。
进了寨子里就更不对了,空气里一股煮肉和米饭的香气。大旗杆上挂着几个人,有穿着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饰应该是原来的头人。寨子里的人跑过来与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缨对整个瑛族的了解,这人穿得不伦不类。一个男人,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绸衣,脚上明明是一双丝履,却又用刀戳了几个洞。
祝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笑道:“您请,到大屋里。”
大屋也乱七八糟的,没有成套的家具。
原来,他们不但杀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还自动地分了寨子里的财物。寨子里天天大米饭、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东西谁搬的就算谁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滚儿的,也有将人家洗脸的铜盆抱走的。开开心心乐了好几天,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们既没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乱。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里能有个数,翻身的奴隶大多数不大识数。到分田地的时候争来争去谁也没个准星,才想起来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就是专干这个的!赶紧去将祝缨找了来当寨主。
祝缨的随从们心头一梗,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么,还剩多少呢?”
还剩个鬼啊!
祝缨道:“那就先将仓房的门大开吧!”她绝不要担一个“不知道怎么的米就没了”的责任。得让所有人看到,你们已经分掉大部分的粮食了,不是我干的。
祝缨一天之内断了六十件抢东西说不清的糊涂官司,才使寨子里的人信服她。匆匆将事务理顺,赶紧带人杀到下一个寨子。如果每个寨子都是这样,她就不要混了!
铃铛安静地跟着祝缨,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身黑色的绸衣是从寨主家的衣橱里找出来给她的。她头上裹着的黑色巾帕上插两支银簪子,也是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脚上的鞋子让她有些不适,脚趾头总在鞋子里乱动,不几天就将鞋面顶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双草鞋,用一块布塞到草鞋里以防扎脚,她觉得这样比穿着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当当地说话,却很认真地给祝缨领路。她不认识字,但是祝缨将地图给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缨问道:“这些寨子你都去过?”
铃铛道:“没有,只到过两个,我就是知道路。听说过的地方,只要他们说得对,我就能找得到。”
祝缨道:“那咱们加把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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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这一路进展非常的顺利,她派人通知苏鸣鸾:“加把劲,咱们在索宁大寨会合。”
苏飞虎不知祝缨怎么会进行得这么快,苏鸣鸾留了个心眼儿,问来人:“义父都用的什么办法?”
来人一五一十地讲了。
苏飞虎道:“什么?奴隶都给放了?这怎么……”
苏鸣鸾打断了他,道:“大哥!义父做得对。这样最快。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苏飞虎道:“那咱们寨子里的呢?你待寨子里的奴隶好些,他们肯干活,可奴隶就是奴隶,一放,那……咱们就少了……”
苏鸣鸾道:“大哥!他们还是在咱们的土地上,怎么就是少了?该干的活他们还在干。”
苏飞虎道:“就是不痛快。”
“拿下索宁家大寨就痛快了。走!”
她也开始仿着祝缨的法子来,她本人不及祝缨效率高,但她是本族人,熟悉瑛族的一切,一旦想通了这一节,行动竟也不慢。
没过多久,两伙人就在索宁家大寨里会合了。寨门是祝缨给骗开的,她让一队人扮作败兵,另一队人扮作追杀。寨门一开,先进的人将城门把住,后一队紧随其后。
苏鸣鸾带着哥哥、侄子到了大寨,恰看到祝缨在城墙上面对他们招手。
苏鸣鸾也在城下与祝缨答话:“我来晚了吗?”
“来得正好。”祝缨说。
苏鸣鸾带人进城,祝缨笑着带他们去大屋里坐。索宁家的大屋比阿苏家也不小,里面也颇有几件精彩的陈设。苏鸣鸾看到祝缨身边一个小孩,先问:“这是?”不像是索宁家的女孩子,哪家女孩子不是白白嫩嫩的呢?
祝缨道:“我家新来的铃铛。”
一句话带过,苏鸣鸾不免要小拍一记马屁:“不愧是义父,我还以为我能早一些的。义父的办法是真好。可惜我来晚了。”
祝缨道:“正事才刚开始,怎么叫晚?打仗不算完,打完之后难题才出来。办得好,除一心腹大患,办不好,咱们现在做的就都要打水漂了。”
两个半人紧急磋商,主要是祝缨说,苏鸣鸾与苏飞虎听,照着之前与郎锟铻、山雀的约定,他们人虽没到,该给的还是得给。然后是他们两家分了索宁家的地盘,此时还有一些小寨还未彻底清理掉,眼下已经办出了成例,就照着办就行。
这座大寨离苏鸣鸾的地方近,祝缨也不要它,还照着之前划的地盘来定就行,她与苏鸣鸾以一条山间门溪谷为界,往北是祝缨的地方、往南归苏鸣鸾。苏鸣鸾过意不去,以为财宝可以归郎锟铻翁婿,她又要额外再拨一些人口给祝缨。
祝缨道:“我要的足够了,你也缺人。”
两人推让一番,祝缨就说:“这样,我不要你的人,但要你出一点力。”
“义父请讲。”
“路还要接着修一修,道路隔绝人就不好管,要尽早将这一片的人口消化掉。”
“好!”苏鸣鸾乐意干这个事。
两人又商量了一回祝缨即下令:“废人牲。”至此,整个梧州地面连同新占之地皆废除人祭。
这些事情苏飞虎插不上手,他在一旁听得差点要打瞌睡。好容易等到两人说个差不多,苏飞虎道:“义父,索宁家的洞主还在艺甘家,他要向艺甘洞主借兵打过来,也是麻烦。”
祝缨道:“收拾好这里,咱们就回去。”
苏飞虎起身道:“我去准备!”
苏鸣鸾也向祝缨告辞,快步追上了苏飞虎:“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讲。”
苏飞虎道:“什么事?”
苏鸣鸾道:“你看这个寨子,还住得吗?”
苏飞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你——”
苏鸣鸾道:“义父将这里让给咱们,我想,这也是一处大寨,你住在这里应该也不会不舒服吧?”
苏飞虎道:“真的给我?”
苏鸣鸾道:“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你做长史只有三年,三年之后要是回来,也不能改变这寨里的一切。不能再给奴隶戴枷,也不能有人祭,也不能随便砍人手脚。”
苏飞虎道:“这样放奴隶不好。”
“咱们答应不给他们带枷,给他们吃饭,他们才会不帮索宁家。咱们说话要算数。咱们要待他们太狠了,再来一个人说,杀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们也就离死不远了。”苏鸣鸾严肃地说。
这话苏飞虎听了进去,权衡再三,低声道:“好,我答允你。义父这是……”
“义父这办法很好,”苏鸣鸾道,“咱们几代没办成的事,这就办成了。义父一向对奴隶很好,不是故意针对我们。也不是要让奴隶骑到我们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