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弘。
这名字起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一点,像祝缨,一家三口以前都没个名字的,不但自己没有,祖宗八代名字都没传下来,当官之后她给现编的。
孟弘能有个名字,祝缨就不会对他太忽视。
她大步踏进了院里,赵振低声道:“请小吴大人帮同阿炼在那里待客了,老汪做陪客。”
祝缨点点头,往祝宅的正堂里走去。正堂里,主座是空着的,小吴等人都与孟弘在下面对坐,茶已经续了两回了,小吴与孟弘已经渐渐没话说了。汪生等人的笑容也已经僵在脸上好久了,只有孟弘依旧不动声色,小吴还能自然地笑得出来与孟弘说着些京城的闲闻。
一看到祝缨来了,连小吴都如蒙大赦一般地将脸上的笑容抹平,抢上来对祝缨道:“大人,这位是卫王府的孟大监。”
祝缨顺着看过去,只见这个孟弘真真生得一副好相貌。他面白无须,由于无须,看起来更显年轻,仿佛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身形颀长、剑眉星目。与“赳赳丈夫”稍差那么一点点,却是个英俊的长相。这卖相拿出去与一些数得上号的内监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甚至有一点点的贵气,又有一丝斯文味道。
听小吴叫他大监,他先说:“不敢。”再说:“下官拜见祝大人。”行礼一如普通的青年官员。
祝缨还有半礼,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贵干?”
趁着说话,她又将孟弘仔细再看了一回。孟弘没穿着官衣,但是帖子上自报家门是王府的内官,其品级现在与宫里的蓝德相当,俩官职现在都是从六品。蓝德是蓝兴的义子,这个孟弘么……祝缨仔细回忆了一下,印象中宫里没哪个大监是姓孟的。
王府不能自己去搜罗宦官,都是宫廷里分派的。品级之类都是统一的管理,虽然分到王府之后一应考语还是要参考王府好恶,但是品级是很实在的。有点像官员在中枢和外放,出了宫的宦官与外放的官员又稍有不同,其财路不像外放的官员那样广。
孟弘近距离地打量着祝缨,他对这位刺史早有耳闻。祝缨进京之后,他曾远远地观察过祝缨,如今离得近了,更要好好地看一看。祝缨个头不高不矮,人略瘦,显得很精神。白皙的面皮,眼睛很亮却带点儿柔和的味道,整张脸上的线条都很温柔。人往那儿一站就显得很亲切,仿佛是一位久别的故友,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回到先前的亲密状态里。
孟弘心道: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祝缨并没有让他现在就坐的意思,他的脸也没冷下来,而是客气地说:“下官冒昧,有一事相托。不敢诱使大人违法,于大人是举手之劳,于下官却是莫大的人情。”
“哦?”祝缨听他这意思像是说他自己,做了个手势,让他到里面来坐。
宾主重新坐定,荆生、祝炼等人都不敢再坐,都侍立在侧。
换了新茶过来,祝缨才发现自家待客这茶也比别人家里寒碜了些——它没点心。
好在孟弘也不挑剔,他说:“大人们进京都忙,下官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眼见新年将至,大人以后只有更忙,下官不得不赶了过来。”
祝缨问道:“不知是什么事呢?”
孟弘道:“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一个叫陆美的人?”
祝缨道:“你们的年纪差得可不小。”
孟弘微微放松了一点,道:“是,他是我表兄,年纪是差得大了些,却还是认识的。家母姓陆。”
这话就说得稍有离奇了。陆美是流放到原南府的官员,流放得那么远,罪名不太小,他的亲戚做了宦官?
祝缨点了点头。
孟弘又说:“前番蒙大人恩典,许他回乡探亲,我与他见了一面。”
祝缨又点了点头。一个王府宦官一个流放的犯官,是亲戚?有古怪。
孟弘道:“我与他都是往事不堪提,他家中境况令人不忍。我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有请大人回到梧州之后代为照看一二,就是深恩厚德了。”
说着,奉上了一张礼单。赵振犹豫了一下,丁贵踏上前一步想接,祝缨却摆了摆手。
孟弘道:“没有别的意思,是谢大人之前许他回乡探亲,骨肉能得团聚。”
祝缨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是念他原也是官员,又有孝心,才答允的。并不为这个。”
孟弘道:“大人这样,令我心中难安。”
“陆美在梧州时日已久,他要愿意,早就能落籍梧州了。我看他心气还有,多半还想起复。你们兄弟有这样的力气,不如使在京里。我与他也算有些交情了,他能起复,比你给我什么礼物都更能叫我高兴。”
孟弘带来的礼物连门都没能进,都还在门外那大车上,卸车的时候就被宅子里拦住了,现在只好当面再送一次。
两人一番推让,孟弘道:“起复之事不知何年何月,眼前的恩情是要还报的。”
祝缨道:“他罢官流放你的官职也还没到头,力气得省着些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陆美没对你说么?梧州梅校尉营里没几个肚里有墨水的人,如今梅校尉信任他,文书信函多由他来承办,日子还过得下去。你要过意不去,等他升了,叫他自己来见我。”
孟弘见事有不谐,只得礼貌告辞。
祝缨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口,孟弘的随从们只说了一个:“这……”孟弘轻轻摇了摇头,随从不再说话。
孟弘转身对祝缨长揖告辞,祝缨也说:“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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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从们一路你看我、我看你,不等回到卫王府,就有人凑上前来小声地问:“他没收,咱们就这样回去,会不会?”
孟弘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随从闭紧了嘴,心中暗叫晦气。
孟弘的脸色直卫王府才稍缓了一点,礼物得拉进府里。府里有人看到他又将礼物带了回来,有不方便问的都小声嘀咕:“这是怎么了?”
孟弘的眉头皱了一下。
卫王府的晚宴还没散场,舞乐正欢,卫王与王妃在上面坐着,下面是些得二人喜欢的侧妃、王子之类。
孟弘就站在外面,等卫王不经意间门看到了他,朝他一扬下巴,孟弘才快步绕到了卫王的身侧。卫王问道:“如何?”
孟弘道:“他没收。”
卫王一挑眉,起身离席。孟弘跟着卫王往外走,路上,孟弘就说:“滑不溜手,偏又说得冠冕堂皇。”
卫王道:“怎么说?”
孟弘道:“让我与陆美将力气都用在起复上,陆美起复后亲自去找他。”
卫王发出一声哂笑:“他是真将陆美当年你‘表兄’了?算了。他离得那么远,现在也用不着。有个引子,他能入京了再说。”
孟弘道:“小人无能。”
卫王道:“这么些人,哪能个个都准了的。别处都有什么事?”
孟弘道:“有些人仿佛已有了想法。连唐王家都派了人四处拜访。王府文学戴瀛近来出入了好几家。鲁王的妹婿段婴也活跃得很,刘松年并不吃他那一套。英王往年与赵王并不如何亲密,如今却常常一处。丁源去拜访王相公和钟相公,都泪眼汪汪地出来,看样子没成。”
卫王一声嗤笑:“还做梦当‘国舅’呢?”
孟弘又汇报了一些事,卫王道:“你去吧。”
“是。”
孟弘退回自己的值房,他在王府里有自己dú • lì的屋子,手下管着几十个宦官,也有自己的“养子”。回到房里,就有小儿子们过来伺候他更衣、给他上茶。孟弘在祝家喝了一肚子茶喝得反胃,看到茶就烦,儿子们察颜观色将茶撤了去。
一个小儿子说:“爹,您今天辛苦了,我这就给您传饭去!”
孟弘的饭食也不赖,他吃了几口,对另一个儿子说:“记下来,过年多备一张拜年的帖子,给祝家送过去。再备四色礼物,不轻不重就行。送的时候打听一下,祝刺史什么时候启程,从哪里走。”
“是。”
孟弘从袖子里又掏出来一个信封往桌上一扔:“标记了收好。”
四个儿子面面相觑,两个识字的要上前,最小的那一个机灵地抢先一步拿了:“是。标记什么?”
孟弘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陆美。”
“是。”
孟弘很快吃完了饭,赶去卫王面前伺候。冷风一吹,小宦官手里提着的灯笼不停地摇晃,光亮的范围也随之晃来晃去。孟弘拢着手,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是卫王府的宦官,当然是帮着卫王正位东宫最好。
卫王非嫡非长非爱,是有点难,但是其他人也不怎么样!还是有机会的!
可是要怎么做呢?做官的人,凡出头的必有过人之处,不会轻易就上了卫王这条船。眼下还是该将目光放到京官身上,尤其是禁军。外任官员倒是不必太急,但是得留个引子。孟弘又想了一下,陆美不太可能向祝缨说明实情。
他亲娘可不是陆美的亲姑妈,同姓而已。
陆美当年回乡不止是回家,还来寻了他,求情托请托到了他的面前。当时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表兄”。他母亲与陆美的父亲都出了五服了,他少年家贫,也没见着“舅家”怎么帮忙。一场大水,父母为了他能有条活路,将他送上了人牙子买人的船。
同乡是很重要的关系,陆美是同乡,但同乡不必非得是陆美。一个王府的管事宦官之一,捞一个三千里外的犯官,费力,也犯不上。他跟吏部的人也没交情,为了陆美求卫王也没必要。
但是拜帖他收下了,本来以为今天可以与祝缨套套交情,这张陆美的帖子也能拿出来当个佐证。哪知人家不接茬儿。
果然,都是难搞的人!
这些大臣!
孟弘的心情很不美妙。走着走着,他突然灵光一现:要是别人都不如殿下好,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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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的心情倒还算不错。
孟弘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人大概是疏忽了,远的不说,不久前她就来过京城。与现在许多刺史齐聚京城不同,那会儿她到京城还是比较显眼的。当时不找她,现在想起来了?
小吴有一点不安的,他也在想要一个职位。他的心里乱得很,脑子里一会儿是京里的形势,一会儿想这个人是王府的“大监”,刚才是他在陪着说话的,孟弘说着对祝缨的感谢与卫王对祝缨的欣赏,他也跟着附和了两句。但是祝缨没接孟弘这个话茬。
然后又想回自己的职位,又很怕祝缨答应了许多别人的请托,他的事情又要往后退一步。不是说祝缨说话不算数,而是如果有更多的人,哪怕只有两个,那就有个先后。他有点不自信,王府宦官出手的礼物,应该很多吧?万一有人会出更多呢?
瞻前顾后,小吴魂不守舍。
祝缨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小吴道:“没、没什么,没见过长这么好的阉人。”
祝缨道:“能出头的多半长得出色。哪里都这样。你的心思现在不该放在他的身上,再练一练你的字去。”
“是。”
祝缨又将祝炼、荆生叫来谈话,询问孟弘当时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