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县丞也没有自己的仪仗,就提前在驿馆翻出官服来换上了表示身份。他骑在马上,俩仆人拥簇着,三人到了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他们要是穿个便服,不一定会被拦住。往来客商太多,只要不是明显带着货物需要检查,便服的人守卫是抽查。一穿官服,守卫看着就起了疑——进出梧州城的官员他是肯定认得的,这个面生。
“这位官人留步!”守卫将长枪一横,口里十分的客气。守卫的官话也是个半调子,动作是到位了。
杭勤的书僮上前交涉:“这位是福禄县新任的县丞杭大人!”
守卫没听太明白,问道:“什么大人?”他的同伴也持了长枪上前,两杆长枪一交叉,引了一些人围观看热闹。王芙蕖一家子也抱着手在一边看。
书僮要生气,杭勤看明白了,他对书僮道:“你起开,我来说。”
杭勤也不能一下就说明白,但是他取出了告身。守卫认得这个,赶紧收了枪道歉,杭勤也客气两句。双方这语言还是有点不通,王芙蕖推一推儿子巫义:“你官话不是行么?去!给他们说一说。”
巫义被推了出来,仿佛一群排队的鸭子里突然蹿出一只大鹅,分外惹眼。他只好给双方“翻译”了一下。他的官话也带一点口音,但是比守卫强多了。有了他这么一蹿,杭勤终于跟守卫讲明白了。
守卫赶紧放行,并且热心地说:“沿着街走,就能见到刺史府了。”
杭勤又谢过巫义,他看巫义虽然一身布衣,但是说话斯文有理像是读过书的样子,开口便以“兄”称之。巫义连忙说:“不敢,大家快些去见刺史大人吧。”
杭勤又请教一下“仁兄”的大名,问清了是“巫”之后,才打马去刺史府。
他很快就见到了祝缨。
祝缨见他上任带俩仆人,也没有女眷,先问家里、路上怎么样,又问有没有向鲁刺史辞行之类。杭勤一一回答,又说鲁刺史也捎了封信过来,将信双手呈上。
祝缨接过了信,说:“你先认一认人。”让丁贵带着杭勤从章别驾认起,将府里的官员都认了个遍。
第一个是章别驾,看到章别驾,杭勤才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上官”的样子。刺史大人看起来太年轻了,让他不时地就要忘掉双方身份的差距,噗噗地把心里话往外吐。一对上章别驾,这感觉就对味儿了,他突然就能谨慎起来了。
章别驾嘱咐他:“年轻人,多看、多学。地方官一举一动关乎民生,不可轻举妄动啊。”
杭勤受教。
司马、长史二位都还在番学里跟字词死磕,暂时见不到。然后是司功等人,一个一个,和气得不得了。
人都见完了,祝缨又留他在府里吃个午饭。今天巧儿婚礼,所以饭菜从外面的饭馆订了一些。席间,从章别驾开始,都对杭勤只说些客气话。唯祝缨说了一句正经的安排:“我将要动身去山里,你正好与我同行。”
杭勤求之不得。
他来之前特意求见了鲁刺史,知道福禄县是祝缨发迹的起点。没有人会比祝缨更熟那个地方了,有这么个人指点,可真是太好了。鲁刺史对他挑明了:“他是刺史,没有不愿意下面好的道理。你做事时,先想想这个。”
杭勤受教,自己还琢磨着怎么能在刺史府多赖两天求教,听得要同行,大喜过望:“是!”
不用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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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离动身还有几天,祝缨安排了杭勤住到了驿馆里,每天过来将刺史府里存的福禄县的相关卷宗看一看。
她自己则召来了项安,问道:“有数了么?”
项安忙说:“只有一个约数。有些是个独家买卖,也没得比。有些干的人多,也有办得好的、也有办得不好的,用人、用料、利润差别不小。”
祝缨道:“那就上中下各取一例,要尽量摸透。”
“是。”
祝缨又问道:“想二郎吗?”
项安道:“想是想的,不过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阿炼怎么样?”
“用心,也卖力。”
“他先留给你,与阿渔一样的使。”
“是。”
因有了福禄县的这件事,祝缨动身比计划的提早了几天,她也需要到福禄县办一些事情。且这一回,她不但带上了父母,将侯五也带上了。
祝缨出行,商人们跟随的要多一些,苏飞虎忙跑过来说自己也要去,好看一看自己的寨子。林淼倒是不曾同行。
一行人从阿苏线进山、从塔朗县出山,先要经过思城县、福禄县。
思城县的关县令热心地迎接祝缨,他与张仙姑、祝大都熟,特意安排了祝缨巡视一下思城县春耕的情况。祝缨看他比之前胖了一点,打趣说:“日子过得不错。”
关县令笑道:“您给打的底子好。”没了黄十二郎这样的大户,他这个县令做得确实比较滋润。甘蔗的利润他这里也占了不少,县里大户少,都要巴结他,思城县衙也有官坊,他逢年过节能拿出来的孝敬都比别人多。
祝缨道:“要爱护百姓。”
“那是,那是,从您手下走出来的,怎么敢坏您的名声呢?”
祝缨笑笑,道:“好好干。”
“是。”
与他说完,祝缨跳下马来,与百姓交谈。思城县的百姓对祝缨十分坦诚,道:“日子发子些,就是有些年轻人在家呆不住了,还有些小媳妇也要往外做工。去年又有河东县过来的人,有些小偷小摸手脚不干净的!”
关县令咳嗽了一声,祝缨道:“你不舒服啊?”
关县令捂住了嘴巴,祝缨道:“我现在事多,腾不出手来,别叫我亲自来拿贼。”
“下官已经派人捉拿了!已经派人捉拿了!哎哟,有些也是穷极饿毁了,偷瓜摘豆的,也不是恶人。”
“那也不能纵容,抓了打一顿,他们依旧饿着,饿了,就还得觅食。不是在用工么?看看有合用的,给条生路。给碗饭吃,他就不作恶。你给路了,他还犯法,你再罚。”
“是。”
处置完思城县,祝缨终于又回到了福禄县。
在这里,杭勤见识到了“刺史大人全家与百姓打成一片”的场面,入耳是叽叽喳喳、乱七八糟的方言,祝缨全家居然都会!他小声地询问丁贵:“丁小哥,大人不是福禄人吧?”
丁贵道:“当然不是,可是咱们大人是有心呐!”
杭勤心道:那我也赶紧学一学方言!
县里父老以顾翁为首,会同童家兄弟,扑到祝缨马前痛哭:“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那个尚县令,将咱们祸害得惨呐!他荼毒百姓!鱼肉乡里!”“大人,您在这儿的时候攒下的家底儿,他给花了个精光啊!”
接着就是所有百姓一起哭着说:“亏得大人为咱们做主,把他赶走了!”
杭勤头皮一紧一紧的。
祝缨一一将人扶起,又向他们介绍杭勤:“这是我从国子监里为你们带回来的新县丞,学问人,还是赵苏的同学。”
赵苏他爹赵沣脸上也有了点光彩了,上来与杭勤寒暄,他的官话还行,杭勤称之为“世叔”。又说自己“自少”,初来乍到的,还要向世叔请教。
场面很和谐。
祝缨道:“你先交割,过一阵县令来了,你也好有话对他讲。”
尚培基挥霍了一些县里的积蓄,建成的项目里废物不少,但也有几间屋子勉强还能用。祝缨对杭勤道:“这些还能用的,也别荒废了,你与过些时日与县令商议。”
“是。”
杭勤觉得,福禄县这个地方可能不太好管。还好,他是县丞,天塌下来还有个县令在前面顶着。甚好、甚好!
祝缨也知道士绅难缠,特别叮嘱顾翁等人:“你们的孩子也在外为官,与他年纪相仿,互相体谅一下吧。”
众人唯唯。
祝缨在福禄稍事休息,看杭勤安顿了下来,又将项老娘叫过来,与她作了一次长谈。
次日启程,往阿苏县去。
苏鸣鸾祖孙三代,连同苏老封君都出来了,苏飞虎拜见母亲,母子见面,又是另一种欢喜。花姐这次也带了几个学生跟随着祝缨的队伍,凡路过之处,都摆个摊子给人看病。除了花姐,其他人的医术都还粗浅,只能给病人做个分类,帮着清洗创口、包扎,看病主要还是花姐。
花姐竟是最忙碌的,动身离开的时候,苏鸣鸾往身后瞧瞧,对祝缨道:“以往可没这么多人送我,他们是为了姑姑。”
祝缨道:“叫你送人去番学,没坑你吧?”
苏鸣鸾笑道:“那是当然!”
苏老封君留在家里,还想让儿子也多住几天,苏飞虎道:“我有差使呢,还往我那寨子里看看,等我不在州里了,阿妈想怎么看我都行。”
苏老封君不舍地放儿子离开。
路上带上路果,也在路果家的小寨里停一天,花姐也在那里看诊一天。再经过祝缨别业的范围内,花姐对祝缨讲,想“咱们的”寨子全都走一遍。
祝缨道:“咱先去别业,好好规划一下。各县都有你的学生,别业只有一个青君,那可不公平呵。”
花姐闻言,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打算的。”
祝缨举目四望:“对啊,当然有打算。”
花姐心下好奇,但是看周围人多,打算在别业安顿下来之后再询问祝缨细节。也好看看自己能不能多为她分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