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敬暗骂此人是猪:这事儿参不了祝缨,哪怕参下了,来个别人当大理寺卿恐怕更麻烦!
皇帝问祝缨:“你可知此事?”
“臣不知。”
左赞善大夫冷笑道:“祝缨号称明察秋毫,如何不知?”
祝缨对皇帝道:“若如彼所言,罪恶昭昭,该是满朝皆知才对!这么多年以来满朝皆知而无人言,满朝都是皇帝的贼!只有这一位大忠臣了!罪恶昭昭是吧?谁知道?知道为什么不说?来,大臣都在这儿了,你是想我从前往后问,还是从后往前问?”
卫王轻咳一声,道:“大理莫动怒,只说眼前事。”
“那我只讲证据!我查到的,都按律判了!并无违法之处。若有其他的证据,陛下让我查,我就去查,绝不连坐,绝不构陷。无论对谁。”
“若有实据……”
祝缨道:“大理寺会复核的!拨乱反正,正是大理寺的职责。朝廷现在堕落至此了吗?朝堂论案,既不知有大理寺、刑部,更不知道还有‘反坐’一条吗?啧!”
左赞善大夫道:“你知道世间还有公道吗?”
郑奕道:“你还要公道呢?就是对你们太好了!宽慈还成了罪过了!照你的说法,刚才你提的两个人,鱼肉百姓、欺凌士绅、动摇人心,杀了也不为过!怎么有脸活在世间的?!”
太子出面喝道:“当廷吵闹,成何体统!不说军国大事,倒翻些无聊旧账,朝廷大臣,该知道轻重缓急!”
皇帝让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再核实一下,王大夫看了半天别人的热闹,没想到这事儿最后还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只得出列应声。
祝缨道:“案卷都在大理寺,回头我带给您。”
王大夫苦着脸点头。
皇帝清了清嗓子,问道:“说到军国大事,使忠武军备边,如何?”
王云鹤道:“忠武军新练成军,恐还不能上阵。”
皇帝却说:“不上阵,永远都是新军。”
太子、卫王都表示了赞同,皇帝便命忠武军也开往前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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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祝缨带着卷宗就去了御史台。
王大夫亲自相迎,道:“你亲自来了?就那么回事儿,心知肚明的!哎哟,如今咱们都被架在火上烤喽!两边都不想得罪,哪知是两下都不讨好,不知道哪一天就因不够偏帮,就被人给放逐了。”
祝缨道:“随便!我只凭自己的心罢了!您这两不相帮,能坚持多久呀?”
王大夫苦笑一声:“要是王相公能及时收手就好了。”
“您不拦着?”
“他也是一片好心,也是该管一管了。只是……”
祝缨明白,王大夫也是“抑兼并,但别动我”,只要王云鹤做得别太狠,他倒也愿意承受一点损失,但是不能多。
王大夫道:“还是说一说咱们这个吧。”
祝缨道:“我有什么好改的,我断的就已经是最明白的了。”
王大夫道:“我自是信你的,不过……”
祝缨道:“不过,查清实情不难,难的是断案。断案不止是看案子,对吧?可您看看眼下,有一就有二,我绝不认错!我才不受这个气呢!再说了,改判了这个那个不服,又要闹,越闹越大,没完没了!”
王大夫道:“是啊!咱们就别火上浇油了。”
两人达成了共识,这案子断得没毛病,并没有私纵之嫌。祝缨道:“您具本,我联署。”
王大夫道:“好。”
祝缨回到大理寺,被以施季行为首的官吏们拥簇着升堂坐下。施季行道:“当时的案卷我们都看过了,没有偏颇之处。”对郑府那位故吏或许略抬了一笔,但是证据是查得清楚的。不存在抹去某些罪证的事。如果有偏私,就是告诉他们可以“赎买”,并且大理寺也没折磨人。
那时候,朝上气氛还不紧张,祝缨办一些郑熹亲近的人,她咬死了,郑熹也就笑笑。放到现在估计不能这么轻轻就过了。
林赞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王相公在想什么?”
祝缨摆了摆手,道:“要是能猜到,我就做丞相去了。”
林赞哑然。
祝缨道:“大理寺,照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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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衙后,赵苏约了卓珏,两个人一同往祝府去。二人知道了朝上的事情,都有些生气:这是逼人站队吗?
卓珏道:“情势越发的难了,便是两位相公容得下大人置身世外,他们手下的人也不会让大人袖手旁观的。不是盟友就是敌人!”
赵苏道:“只怕两位相公也……”
将近祝府,却见一队人已在门上了。祝府大门打开了,祝缨亲自迎了出来。赵苏一拉卓珏,两人没有贸然上前,闪身躲进了门房里。
冼敬与太子的内侍郝大方两个人押着一车财物,代表太子来安抚祝缨。
郝大方道:“殿下说,今日之事并非殿下之意,大人受惊了。”
冼敬也说是左赞善大夫自作主张。
祝缨笑道:“在朝上站着,谁能不被参?两位相公都挨过,难道我挨不得?哪有我被参了,殿下反而挂心的道理?”
话说得漂亮,又给郝大方送红包,郝大方也接了。
冼敬等送走了郝大方,才对祝缨说:“你在郑党陷得深,袖手旁观就是叛徒,你的日子可是会很难熬的。可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还是有份量的,你有良心就会痛苦。何必自苦?”
祝缨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只要效忠天子,总有我一条活路,您说是不是?”
冼敬道:“独木难支,你好自为之啊!”
祝缨笑道:“明白。”
冼敬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祝缨是注定无法置身事外的,不是吗?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祝缨是个聪明人,但祝缨的出身放在那里,要么彻底的背叛,要么就死心塌地。这样一来,他们也好有个应对。
祝缨不表态,生死存亡的时候,就只好把她当敌人了。难道祝缨会不明白?
冼敬皱着眉头踱回了自己家。
赵苏、卓珏这才从门房里溜了出来,求见了祝缨。
祝缨面色如常,在书房里见了他们二人。赵苏先说一句:“看来殿下还是看重义父的。”
祝缨摇了摇头:“再看吧。你们都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时候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的设想就是离开朝廷中枢,这破地方,她现在能上桌了,但是夹不到什么菜!还有人让她陪酒,不喝就让她下桌。得走远点儿,自己单开一桌。
北地就不错,她总有预感,北地的情况会有变,但具体怎么变她也说不出来。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但是军国大事,不能仅凭她的直觉来断。以常理推论,朝中不和北地就不容易安稳。不安稳就需要安抚,她觉得自己能出去躲一阵。
卓珏道:“无论何时,我们都愿听大人号令!”
祝缨挑眉,赵苏从旁说:“这些是我们的一些想法。”他对卓珏使了个眼色。
卓珏将南方人走仕途的难处等都说了,又说了自从有了祝缨,南方士子的路就宽多了之类。感谢祝缨不歧视南人,如今是人心所向。又说还请祝缨不要抛弃南人,他们也会在南士中为祝缨宣传的。
接着,卓珏又说了祝缨的处境:“您何必依附王、郑?如今不过是因为势力不及这二人!可如果您有了南士,这就不是问题了。”
祝缨点了点头,开口却说:“不可口出狂言,要做实事。”
二人都受到了鼓舞,高兴地应了。
祝缨又说:“也不要四处宣扬,南人北人,只要是好人,我都愿意不让他们被埋没。但是无赖之辈,人都不做,也就不要提什么前程了。”
卓珏笑道:“南方多海珠,真珠尚且用不完,怎能让鱼目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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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几日,王大夫的复核就递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也不愿在此时双方分出个胜负来,前面还得打仗,后面他也希望王云鹤为他整肃一下朝纲。
糊着,势均力敌最好。
那位左赞善大夫也只得到了口头的申斥,让他向祝缨道个歉,没有额外的惩罚。
左赞善大夫被冼敬带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吏都斜眼看着这人,将个大男人气得脸与衣服一样红了。
祝缨与冼敬对座,左赞善大夫站在下面。冼敬先为他讨了个情,再说:“你鲁莽了,还不来解释?”
这人勉强一揖。
祝缨笑了,轻声道:“我只效忠天子。给我分主子,你还不配。滚。”
那人气得两眼翻白,眼看要厥了过去,祝缨对冼敬道:“詹事府里充斥着这样的人,对太子不利。”
冼敬的脸色也变得不好了起来。
祝缨在他的耳边笑道:“这样的脾气,怎么应付得了朝局?”
冼敬扭脸看她时,她又是一脸的平静了:“我觉得接下来北地会有大事,我不懂兵事,但是我的预感不会错。告诉太子,好好准备。”
冼敬道:“连战皆捷。”
“太顺利了,不对劲。如果没有纰漏,冷将军怎么会自己去整顿军务?既然有纰漏,还能这么轻松的赢……说我胆小也罢,还是慎重些好。”
冼敬道:“好的,我会把话带到。”
他转脸就把同样的话也捎给了王云鹤。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六月末的第三次捷报!这次非但冷将军又报捷,忠武军也报“追击一百五十里,斩首二百四十级,俘牛马若干”之类。胡人再次远遁!
皇帝大喜,下令犒赏。更让皇帝高兴的是,宫人诞下了太子长子!皇帝在东宫设宴,为太子夫妇庆祝。
吃席的时候,大臣们谈笑风生,吃完酒转头又隔空吵架了。
捷报,就意味着他们又打了一场,胡人又来犯边了!
一次一次的,委实烦人!冷侯与郑侯联名上表,认为对方这样有练兵的嫌疑,请求早做处份。
邻国励精图治,最惊心的不是他们的国人,而是你。本朝有底气,等闲四夷小邦励精图治是弊大于利的。毕竟谁也不想四围乱着,有个人拢着,使民不为盗,对边境也好。如果是边境大国励精图治,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
是得提前应对,最好是扼杀!
郑奕等人私下说,当时累利阿吐来的时候,王云鹤对他极为礼遇,有私纵之嫌。
冼敬等人则说,胡人现在敢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行新法”,做出了变革。
一个累利阿吐,双方能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朝上依旧在争吵,冷将军出兵的同时,没忘了告北地的状,说其中的不法事。北地的官员也告冷将军纵兵为恶,军纪不严。又有士绅告官员贪暴的。凡此种种,乱七八糟,一时难以辨清。
祝缨接到了一些信件。当年北地出事,空出许多的位子来,祝缨往里面安排了一些人。如今这些人给她来信——北地情况不太好,官军的军纪没那么严明,这还是小事,毕竟是官军,还没有成盗匪那么严重。但是军需的供给真的很讨厌!
一部分是朝廷拨,另一部分还得地方上供应。北地这几年天灾人祸,很是吃紧。
祝缨将信拿去给郑熹看:“这些人应该不致撒谎。这上面的数目,有零有整,一般造假造不出来。冷将军那是究竟如何?我虽不懂军事,但是如果信上所言属实,冷将军这仗恐怕打不好。这仗,败不得!”
郑熹笑道:“三战三捷,怎么会有败相呢?让他们再撑一下,朝廷正要反击,仗赢了,也就好了。”
祝缨道:“反击?那又是一笔钱粮啦!还要精锐之师,冷将军有把握吗?”
郑熹见她还为冷将军着想,口气也柔和了一些:“一场大战之后,就会能有数年、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值得。”
“但愿吧。”祝缨说。这样的大战,不是她在南方山里几百人的小打小闹,练几个月就能成军?她不乐观。但是眼前的情势,她说什么又都是纸上谈兵。
带着忧虑,祝缨离开了郑府,只希望冷将军手上的本事是真的过硬。
不意到了八月初,京城开开心心地准备过中秋的时候,战报传来——大溃败!
即使冷侯、郑侯再三提醒,三战三捷还是让边将放松了警惕,更不要提忠武军了。累利阿吐深入二百里,洗劫了四座城池,才满意地离去。
此时,朝上正吵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