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姬少虞从小被天界众人捧在手心,有些时候实在太天真了。她说:“你和我青梅竹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马。你带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谊,一直不忍指责玄宫,但他一无所有,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何况,谁说他只是一个魔族,他虽是私生子,但生父却是玄帝。你将来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弟弟。”
最后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姬少虞终于放弃莫名其妙的隐居念头,答应随羲九歌回昆仑。羲九歌的兄长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说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杀,没有任何人能独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帮姬少虞起兵,但条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约,和她完婚。
这才有了今日这桩盛大,却又空旷的婚礼。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不屑于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净神女,降生以来无一事不好、无一刻不美。她是太阳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测她有没有继承羲和的强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术,论起火攻放眼天界无一敌手;她是昆仑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术也学得极好,昆仑任何比赛,有她参加,第一就绝不会写其他人的名字;她还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远播,任何时候都不会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仪态的模样。
但是,她的未婚夫却带着一个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这么大的污点,她能带着姬少虞回来,就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说出这句“我愿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语,明净神女也不为所动,婚礼上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就在礼官想要说些什么圆场的时候,姬少虞终于动了:“我……”
他张口,在他刚刚发出声音的同时,琼华宫外也传来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这次,宾客连脸上的微笑都维持不住了,纷纷回身,看向后方。
大殿门口,站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在场宾客各个深衣广袖,连两边洒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飘逸的长袖衣裙,而门外女子却穿着一身贴身劲装,黑色衣料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线。
众人看到她大哗,不住交头接耳:“今日是明净神女的婚礼,这么大的事,昆仑怎么让一个魔族混进来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两边的宾客也不由自主朝后让了一步,中间空出长长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婚礼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刚才要说什么,正回过头,又惊又诧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质女常雎于十二年前莫名失踪,说是失踪,其实消息灵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并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紧接着北天界就爆发战乱,众人忙着围剿黎寒光,没人还记得常雎和姬少虞,他们两人这才在人间逍遥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现身明净神女的婚礼现场,前玄帝太子姬少虞还露出这种表情,无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曾经的传闻。
宾客们面面相觑,默契地吞下声音,静静看起戏来。
这方盖头不止限制神识,似乎连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昆仑了。
羲九歌现在已无暇计较昆仑的防守哪里出了纰漏,她依然脖颈高扬,平静目视前方。姬少虞已经完全转过身去,而新娘的发冠,依然一晃不晃。
仿佛未婚夫的旧情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她弄乱自己的妆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现,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里来的魔族,竟然玷污昆仑神土。来人,将她押下!”
“住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姬少虞惊讶地看向旁边,隔着红色纹金纱,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极度平静理智。
“来者便是客,魔界质女光临婚宴,是给我们夫妻颜面。来人,将质女请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声,目光直视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间和我结为夫妻,明净神女现在算什么身份?”
昆仑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语气?她当即大怒,挥手打出一道仙术。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边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击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常雎身前,用后背替常雎挡住了这一击。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渗出血迹,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经历了生死一线、爱人重伤,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几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么样了?”
姬少虞咽下嘴里的血腥,他若是回手并不是挡不住,但他对不住羲九歌在先,怎么还能在婚礼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还击羲九歌的长辈?他用身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只有这样,九天玄女才会停手,常雎才能活下来。
九天玄女见打伤了姬少虞,确实不好再追击了。帝寒光夺走玄帝玺后,立刻就下令废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将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毕竟得位不正,现在谁是乱臣贼子还不好说呢,姬少虞终究顶着玄帝太子的名头。九天玄女杀一个魔族没事,若是伤了玄帝太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姬少虞对常雎摇摇头,转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礼:“她言行无状,若有得罪玄女之处,我代她赔罪。望玄女娘娘宽恕。”
九天玄女顺势收回手,沉着脸道:“玄太子,你和明净神女的婚约两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礼,你却护着一个扰乱典礼的魔族。太子,你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语,常雎用力攥紧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么天下大义了,你不要答应她,我们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像从前那十年一样安生过日子,好吗?”
姬少虞想到过去完全抛却身份、抛却太子重压的悠闲生活,目光中隐有动容。羲九歌似乎感觉到姬少虞的动摇,立刻出声提醒:“太子。”
“少虞!”
两个女人,两道称呼,两种截然不同的期许。姬少虞痛苦地闭住眼,等再度睁开后,缓缓转向高台:“九歌,对不起。”
羲九歌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选择,盖头上精美的刺绣今夜终于晃了第一下,她双臂揽着长长的裙摆转身,准确转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当真想好了?”
自从常雎出现后,姬少虞一直若有若无回避着羲九歌,直到现在,他避无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来却平静得很,一点都没有被意外影响。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实在没有办法装不知道,也无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礼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报,明净神女的青睐,恕他无福消受了。
姬少虞最终还是错开眼睛,低低说:“对不起。”
他说完后,不顾背上的伤,拉着常雎走向宫外。满目红影,高朋满座,他穿着婚礼喜服,却和人群背道而驰,头也不回朝风雪中走去。
姬少虞想,这么盛大的婚礼,最后却如此收场,等出了这道门后一定会传得很难听。她那么在乎名声,想来,会很生气吧。
若她会生气倒还好了,明净神女事事完美,却没有心没有情。姬少虞时常觉得,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尊玉像。
婚宴上落针可闻,只能听到外面的风雪声。昆仑的仙人看看羲九歌又看看九天玄女,拿不准现在要怎么办。
九天玄女也觉得太难看了,她和羲九歌关系疏远,但姬少虞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转身离开,置她们昆仑的面子于何处?九天玄女就算不为羲九歌出头,也不能容忍姬少虞和一个魔女在昆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九天玄女面沉如水,她正要发话,高台上一直端庄静美的新娘子忽然掀开盖头,露出下方精致的容颜来。宾客中爆发出一声低呼,不知道该感叹明净神女果然是天赐容颜,还是该感叹明净神女涵养真好,发生了这种事都不生气。
姬少虞即将跨过门槛,他听到背后的吸气声,猜测她应当是掀开了盖头。他脚步微顿,她今日的嫁衣十分华美,他却一直没见过她盖头下的真容。她穿嫁衣之时,会是什么模样?
常雎见他停顿,抬头,低低唤他:“少虞。”
姬少虞回过神,心中自嘲地笑。她在婚礼上掀开盖头,已经是他认识她以来,最失态的举动了。他竟然能让明净神女失态,真是荣幸。
姬少虞再次迈步向前,羲九歌的声音也从背后追上来。新郎要在婚礼上弃她而去,而羲九歌依然能用那么理所应当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姬少虞几乎都要笑出来,笑着笑着,眼睛深处却生出不为人知的悲凉。
姬少虞控制着自己没有回头,留给她和满堂宾客一个挺直的脊梁,毫不留恋的背影。
“你确实什么都好,可是,我不喜欢你。我唯有在她身边,才能感受到激情和活力。对不起,我尝试过,但感情之事无法勉强。婚约的事,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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