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站在一座木碑前,碑面十分简陋,只写了生卒年,连姓名生平都没有。羿定定盯着上面的字,良久一动不动。背后太阳无情炙烤着大地,汗水从他的发梢、睫毛、后背滑落,很快地上就洇了一滩盐渍。
嫦娥撑着伞,顶着几乎要将人熔化的热度,一路寻一路找,终于在后山找到丈夫。嫦娥看到他大喜,正要呼唤,突然看到了前面的木碑。
嫦娥噤声,她收了伞,轻手轻脚走向羿:“他已经死了……羿,节哀。”
羿背对着身体,嫦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平静麻木,毫无起伏:“六岁之前,我虽然知道并不是他害死了母亲,但总是听村里人说,也实在对他亲近不起来。后来他去了临渊山,如我所愿,再也不用见到他了。我想过和他谈谈母亲的事,但临渊山断情绝爱,一旦入山就再无亲人手足,我再去找他反而另生枝节。我就想算了吧,或许他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说来好笑,汤谷那天,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
原来那个安静的孩子长大了,可是,羿看到的却是他浑身染血躺在地上的模样,比小时候还要安静。羿连他的尸体都来不及细看,就被王宫侍从拖走了。
听说他对克制心魔有奇效,帝俊要用他的身体重炼昊天塔,他的发肤骨血比他们这些活人宝贵多了。
羿茫然了很久,那些年少无知时欠下的道歉,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他想给光立个碑,可是写字时发现不知如何称呼他,临渊山主,弟弟,还是光?
临渊山主不问世俗,没有亲人,更不该有墓穴。如果写弟弟,他还愿意承认他们吗?
羿不知道,只能立下一个无字空墓。嫦娥看到羿的模样,暗暗叹息:“他为了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如果他还在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
羿想到什么,嘴角冷冷勾了勾,说:“他被九神女杀死,如今,又要为了镇压那十个神子神女的心魔,被熔铸到塔里。还真是死得其所。”
嫦娥听到这些话沉默,自从那天之后,世界再也没有黑夜,十个太阳一起跑到天上,四处放火,不间断炙烤着大地。很快土地开裂,河流干涸,即将成熟的农田被烤成一片荒土,潜藏在山里的妖魔鬼怪趁机出山,为祸世间,百姓叫苦连天。
但没人敢说,因为那是帝俊和羲和的子女。以前有临渊山镇压心魔,现在临渊山主毙命,圣子空悬,哪怕帝俊、羲和都赶到现场,也对四处作乱的十日束手无策。
帝俊打算重炼昊天塔,将其改造成镇压心魔的法器。但昊天塔乃是上古神器,哪是说变就能变的。重新炼塔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而这段时间,他们就要忍受十个太阳的灼烤。
神族有法力护体,相对还好些,而那些凡人就遭殃了。他们没食物没饮水,每天都有许多人受不了高温死去。羿天赋绝伦,能在外面站这么久,如果换成嫦娥,没半天她就要殒命。
如今嫦娥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她忍住眩晕,对羿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要往前看。帝俊派人来找你了,似乎是为了商量妖兽的事。我们先回去吧。”
嫦娥本来还担心羿钻牛角尖,意外的是他一言未发,平静地和嫦娥走了。嫦娥喜出望外,看来他只是发发牢骚,并没有想不开去报复王族,那就好。
羿和嫦娥走远后,黎寒光问另一个人:“你不去见他一面吗?”
半空中浮着一个苍白的影子,他只有魂体,眉眼冷清,目光沉寂,明明和光相貌一样,但眼神变化后,整个人的气质都霎间大变。
他朝羿夫妻离去的方向望了眼,淡淡说:“不必。”
黎寒光挑眉:“他看起来对你的死耿耿于怀,若不知道就罢了,你既然知道,还无动于衷?”
“那不过是本座的一世转世罢了。如今尘世的肉身已死,前尘归土,他们亦不过是一抔土的血亲,为何要见?”
黎寒光啧了声,说:“你还真是冷漠。”
魂魄眉目还是淡淡的,丝毫不为所动:“无需试探我。说吧,你一直跟着本座,到底有何用意?”
距离汤谷变故已过去了十天,当时半片天空都被烧红,所有人都赶往汤谷,羲九歌和黎寒光也不例外。他们亲眼见到了十日入魔始末,然而奇怪的是,小九魔化后,幻境还没有结束。
黎寒光被迫拖着帝俊,他边打边跑,不慎和羲九歌失散了。黎寒光看着四周火光冲天、众生百态,莫名觉得不对劲。
幻境是以某个人的记忆为基础,当记忆主人痛苦、害怕、迷茫时,幻境也会出现相应的乱象。然而,虽然汤谷危机四伏,哀嚎遍野,但并没有失序。
如果这真的是羲九歌的记忆,也就是她还是小九时经历的事情,如今她被心魔把控,幻境中应当非常颠倒混乱才是。然而周遭乱中有序,看得出来记忆主人非常清醒。
这根本不可能是小九的记忆,那是谁的?
黎寒光立刻想到了他自己。
如果在他之前,天道已经有很多世轮回投胎,那经历过上古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不知为什么黎寒光本人完全没有这些记忆,反而被昊天塔窥探到,投射成幻境,连黎寒光自己都没认出来。
他们一开始就错了,这不是小九的记忆,而是光的。
有了这个构想,黎寒光留心打量四周,果真找到变成魂体的光。
准确说,是一个长得像光,拥有光的记忆的怪人。
天界的人在混乱中都失散了,黎寒光来不及通知羲九歌,只能独自跟着这个魂魄,对方飘到哪里,他就跟到哪。最开始对方完全不理他,今日,终于回应他的问题了。
只要开口就是好现象。黎寒光一点都不在意对方的冷淡,说:“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们来昊天塔封印魔柱,被困在这个幻境里,必须解决幻境主人的心结才能离开。这是你的记忆,你有什么心结?”
魂体一直冷冷淡淡,与世无争,听到这句话,他身周气势莫名冷肃下来,说:“本座没有心结。”
黎寒光说:“若你没有心结,为何这么久了还徘徊在世间,久久没开始下一世?你到底想做什么?”
冰冷精致的魂体少年安静了许久,说:“你刚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出来了,是吗?”
黎寒光笑着问:“他?他不就是你吗?”
少年冷淡道:“本座自鸿蒙之初就存在了,光不过是本座感悟世情的一个化身。拿他和本座相比,太抬举他了。”
黎寒光默不作声梳理其中的关系:“所以,光是你某一世投胎,但活着时没有记忆,唯有死后,才会记起前面所有经历?”
少年淡漠瞥了黎寒光一眼:“不要再试图套话,不要觉得你很了解我。”
黎寒光早就有预料,少年的话无疑佐证了他的猜测。他举目望向青山,声音轻飘虚缈:“所以,你确实是我的转世?”
“说反了。”变成魂体后格外苍白的少年冷冰冰道,“应该说你是我三千世转世的最后一世。”
黎寒光回眸,看着旁边这个苍白、羸弱,仿佛他一拳就能打骨折的少年,发自真心道:“真是无法接受,我的前几世竟然是你。”
少年同样说:“我也无法接受,在我历劫成功的最后一世,竟然有了你这样的败笔。”
黎寒光无意纠缠于这些无意义的斗嘴,他极目远眺,漫不经心问:“历劫成功是什么意思?”
少年眉梢微动,他们两人身高体型相差甚大,但挑眉的动作如出一辙:“你竟然不知道?”
黎寒光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少年看出了黎寒光的试探和戒备,他浅浅笑了声,道:“你心里的想法我十分清楚,无须和我耍这些把戏。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兜圈子了,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你如何离开。”
黎寒光心里嗤了声,讽道:“你刚刚还说,你没有心结。”
少年恍若未觉,完全不在意黎寒光的挑衅。年轻而愚蠢的孩子罢了,见识少的人都这样,无需和他计较。
黎寒光明白轻重,刺了一句后就说回正题:“我出生的时代和这里非常不同,那时灵气衰落,神魔对立,我出生在魔界,作为神魔混血长大,一千岁时被送到天界为质。后来我做了一些事,被贬到人间受罚,凡人寿命结束后我脑子里突然多了十世记忆。但那些片段断断续续,我也不明白代表着什么。”
黎寒光说完,光淡漠地点点头,道:“原来你还去人间一世,难怪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满劫的气息。经三千劫始证天道,如今你三千世已满,你可曾感受到天道之力?”
黎寒光摇头。从光的叙述中,黎寒光慢慢还原了整个经历。
他和光算是一个魂魄在不同时代的转世,如果以魂魄来计算年龄的话,黎寒光算是相当老。
从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他就存在了。盘古生于混沌之中,盘古死后,他的躯体又化为世界,其中阳气化为雷泽之神,和华胥氏生出伏羲、女娲;阴气化为烛龙;精血化为帝俊——这也就是天界共识的三大先天神祇。
世人盛传雷神、烛龙、帝俊的神通,却不知从盘古体内诞生的先天神祇,其实共有四位。另一位诞生于盘古体内的混沌之气,盘古就孕育于混沌,这位神祇是最接近力量本源、最继承盘古强大的存在。但同样因为强大,他必须经受远超于其他三位先天神的磨砺,才能真正掌握父神的馈赠。
盘古赐予他的使命是执掌天道秩序,这位被称为天道的神祇开始了漫长的劫难,历劫三千世,世世功德圆满,方可证道。
早在帝俊诞生之前,他就开始历劫了。有些时候他转世成人妖精怪,感受各族修炼方法,有些时候他转世成鱼虫鸟兽乃至花草树木,感受万物生长。
他每转生一世都完全变成普通人,历经各种悲欢离合、艰难磨砺,直到死后魂魄离体,才能想起全部记忆,记起自己在历劫。到光这一世,他已经历了两千九百九十世,从天地初分到沧海桑田,从天苍地茫到遍地凡人。
没一个神灵察觉到他的存在,包括他溯源意义上的兄弟们——那三位先天神祇。如今只剩下十世就能功德圆满,对于花了近一百万年来历劫的天道来说,这一件事非常宝贵的事情。
按照进度,黎寒光应该是最后一世,只要他历劫成功,天道就功德圆满。但特殊的是黎寒光被贬去人间,多了萧子铎一世。这样一来,人间那世成了最后一世,萧子铎死时三千劫满,所以天上才会出现那么明显的异象。
等黎寒光回到自己的身体后,落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特状态中。他理论上已经完成父神要求的三千世劫,但属于黎寒光的人生还没有结束。他丢失了三千次转世、将近一百万年的记忆,只有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段,连自己可能是天道转世都是猜出来的。
除此之外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遑论天道的力量。
少年皱眉,这大概是他出现以来最大的表情:“什么都没有?”
“没有。”黎寒光说,“你确定只要劫数满了就能成功?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们都是第一次历劫,谁知道完成后应该有什么表现呢?少年已经恢复平静,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次数错了,要么有人渡劫失败了。我已经历了两千九百九十劫,而你有十世记忆,如果你十以内的数字还数得清楚,那就说明唯有一个可能——你历劫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