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从画箱里翻出画作,都是黑白素描,线条流畅利落,写实风格强,画面里的闻越蕴捧着纸杯,看向马路对面石阶,大提琴手正挥弦。
她顿了顿,才想起那天为什么驻足,其实不是在听提琴表演,而是在观察对街楼宇窗口挂出来的花盆,繁花锦簇,不知名地藤蔓小花风里摇曳,古意盎然的建筑物与鲜艳灵动的色彩相得益彰。
“我买下来吧。”闻越蕴轻笑,摸出钱包讲。
老爷爷摇头拒绝,反而是拿出手机指了指ins名字,意思是关注一下的话白送。
她依约关注,风扬起箱里画卷的一角,闻越蕴鬼迷心窍地发问,“您能把这张也送我吗?卖也可以。”
老爷爷指着最表面的那张空旷街景图询问,她摇头,说是压在下面的那张。
画上陆离铮面无表情地拉着小提琴,身前还没有放纸盒。
最后她用个不太长的故事换到了陆离铮的速写,大意可以总结为,“我死去的前男友竟然妄图攻击我,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习俗,是需要烧了驱邪的。”
老爷子的粉丝不少,妥妥的网红。
闻越蕴切主界面,在“相关联推荐人”中看到了陆离铮的头像骤然出现在第二的排位,粉丝数量惊人的有几十万。
他是时年最年轻的三连冠车手,声名显赫,自然是被关注的。
闻越蕴卷起画卷再次道谢离开,她对这个偶然的插曲一笑了之,画卷被扔进囤积勾线本的箱底,真正的压了箱底。
她的学业繁重,剑桥艺术史第一部分的课程主要是通史课程,注重艺术品与建筑的了解,闻越蕴习惯当卷王,既然读了,就要读到最优。
总会会在日落前结束学业部分,日落后开始刺绣工程。
剑桥的城市名以环城蜿蜒曲折的河流剑河而起,意为“剑河上的桥”,晚春时节剑河两岸杨柳垂丝、丛林拥翠。
兴致盎然的课后闻越蕴总会在圣三一学院平底船坞雇条小船,顺手帮忙勤工俭学的学长们。
撑篙顺流而下,就着午后明媚的光线默声背诵课本。
她不喜欢晒,待在船上的时间总不会太久,某日遇上位健谈的学长,英文里参杂着几句中文介绍两岸风景,闻越蕴粲然讲自己不需要介绍。
船却还是停泊在河中央,学长操着口滑稽的中文说,“红薯。”
闻越蕴轻挑眉头,看着他挥臂指的方向,春日碧绿成荫,一颗叶片紫红的大树遮天蔽日,立在桥头,红叶似烈火与翠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风景如画,前提是画面里最好没有陆离铮这个人。
他长腿斜支,慵懒地倚靠在粗大树干下,薄唇衔着只烟,青白雾气散去,露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英俊面孔。
不知道是陆离铮雷达过准,还是她想刀人的眼神根本藏不住。
总之陆离铮虚虚瞥过来一眼后,再没有挪开视线。
闻越蕴稳坐船头,泰然自若地举起手机拍照片,然后催促学长继续往前开船。
葱茏绿意倒衬于一泓碧波间,她借着水面的影去看两岸的景,剑桥是个非常小的城市,没有机场,最快的到达方式是飞伦敦再转车前往。
两个钟头能逛遍全城,许多人戏称城市基本被学院占据,是为了让大家专注学术。
闻越蕴对这说法不置可否,反正入夜后的老鹰酒吧永远座无虚席。
白日里是教堂顶礼膜拜神迹的最虔诚信徒,无碍暗色里声色犬马地放荡,人总有两面性。
夏夜里常常绣到半程肩颈生硬,溜达去酒吧小酌怡情,起初发觉背后有人跟着自己时毛骨悚然,竖起耳朵确认那脚步声归属于谁后,又顿觉可笑。
既然无法确认每个夜行时都能在、都能语音连着麦克风陪伴,又何必鬼魅般忽至出现,如影随形的跟完确定安全呢?图自己心安理得一天吗?
闻越蕴没有理由照顾前任的所谓情绪,她对陆离铮的尾随视而不见。
唯一的困惑是想问你们赛车手就那么闲的慌吗?这时间拿来做点儿别的不好吗?何必耗在不可能的事情上?可不许细琢磨,以前的陆离铮也总能抽出很多时间来回飞,和她谈恋爱,人与人的精力不同,何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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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英念书的第一年同样是她事业开局就起飞的一年。
财力上有闻家做根基,技术上有明外婆的指导,流量推广有众多朋友做自来水。
蕴秀工作室开业剪彩当天,场面大到路人误以为是哪位顶流明星路演,虽然实际上差不了多少。
站姐们自摄了长视频,几个短视频网站刷爆。
闻越蕴妆容精致,刺绣红裙迤逦及地,冲虚空扬手抖落出长长的绣字竖幅。
名家手书打底,绣线流水般自然。
——此花不与群花比。
这幕被无人机拍下,在不少拉郎或是武侠古风的剪辑中被用作空境。
闻越蕴的工作室给交六险一金,提供双人宿舍与一日三餐,帮忙拉订单之余还会给到保底工资,且不会剥夺绣娘们的作品署名权。
这样优厚的条件在业内是独树一帜的存在,集结了许多手艺精湛的绣娘。
她有太多太多需要操心忙碌的事情,数不清陆离铮出现过几回,甚至懒得提到这位的名字,与朋友闲聊时都不屑当作笑料。
那年闻越蕴同陆离铮唯一一次对话是在她家阳台,以她摔窗不欢而散告终。
她住的独栋别墅带了小花园,但横向直线间隔距离不算远,陆离铮买下了她旁边那栋别墅,都站在露天阳台时,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彼此。
闻越蕴长发快及腰,吹起来麻烦累手,所以总会把绣台挪到阳台,自然风干。
阳台安了大功率的照明灯管,点亮后通明如白昼。
起初她是没能注意到夜色中对面别墅阳台一点星火闪烁的,直到盏暗灯亮起,才惶惑发现是陆离铮凭栏抽烟,他着松散的家居服,深v领口,露出凹凸有致的锁骨,狭长凤眼微眯,目光宁定地锁在她身上。
没开嗓打扰,只是安静地看着。
闻越蕴心无旁骛地把半卷绣线用完,换线轴的间隙施舍的评价了他一句,“别把时间浪费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夜风送着清冽微沉的声音到耳畔,陆离铮眼尾微扬,低笑回她,“我乐意挥霍在你身上。”
混不吝的模样不减当年。
闻越蕴转身把窗摔得铛铛作响,后来陆离铮再也没有出现在过靠她卧室这边的阳台上。
剑河结薄冰时,闻越蕴同一位风趣幽默、标准英伦绅士范的绘画系学长结识,相谈甚欢。
对方对欧洲绘画史的了解令人瞠目咂舌,他努力用美术专业外人士能听懂的术语给闻越蕴讲中世纪的画作,闻越蕴则给他解释《骷髅幻戏图》所描绘的宋代阖家美满场面……绮丽璀璨的艺术碰撞出无限火花,和这位学长的交流让闻越蕴开始尝试绣制文艺复兴时代的画作,而学长也开始试着以油画的方式描绘闻越蕴口中的盛唐气象。
乍见之欢,那时他们常常聊到华灯初上错过晚饭,再并肩找家餐馆继续聊天。
出教学楼时盐撒空中,细雪落地即融,天际翻涌着雪夜特有的薄红,一轮细瘦的弯月在云层见时隐时现。
闻越蕴把毛呢外套的腰带扎到最紧御寒,小跑着跟上学长的脚步,呼吸哈出白雾,被风拂了满面,她淡笑着去拍散那抹雾,吐字清晰而慢的拿中文问,“想吃什么?”
近凌晨的剑桥静谧,清甜的女声惊扰桥下飞鸽。
学长倏尔顿步,正当闻越蕴准备重复那四个字中文的时候,某种奇妙的力量让她扬起头。
半米开外的石拱桥面,陆离铮冲锋衣利落,宽肩窄腰,长腿蹬战地靴,挡了半扇桥的通路。
昏暗灯光照不透幽深眸底,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望着举止亲昵的两人,心里的海啸翻出十尺巨浪。
而饥肠辘辘的闻越蕴冷漠地看着他,蓦然想到个词“阴魂不散。”
视线在半空逢撞,闻越蕴眉头轻蹙,不及开嗓,陆离铮人就已经先侧身让出了条痛苦,附带一句嘶哑到如果不是常用词根本无法辨别音调的“抱歉”。
闻越蕴意味不明地扯出抹轻蔑笑意,提步率先过桥。
空中的乌云被风吹开,孤高寒月凛然窥伺着人间哀乐。
学长疾步跟了上来,侧目好奇地问,“是认识的人吗?”
闻越蕴否定,“不是。”
“唉?”学长回眸看向桥面那个转过方向目送他俩的英挺青年,莫名地从那双漂亮的凤眼中读出哀婉与爱意,他直白地描述自己所看到的,“可他看起来很喜欢你的样子。
闻越蕴决绝回,“他根本不配喜欢我。”
冬风扯拽着树枝呜咽,灯下原本如白杨般挺立的身影摇摇欲坠,握住冰冷石栅的骨节泛出白,又被冻到通红。
没有人知道陆离铮曾在这个雪夜想过要跳河这回事。
最后闻越蕴还是没有和那位学长交往,甚至无人提过进行友人以上的发展,越是美丽的东西越不可触碰。
在艺术上他们俩非常对口,有太多可以谈论的东西,可生活不只有阳春白雪,他们实在再挑不出任何合衬的地方。
能成为彼此一时的缪斯,时非一世。
这段友谊绵延多年,隔年学长毕业时邀请闻越蕴来兼职摄影师,她忙前忙后拍下不少极具纪念意义的照片,仿佛自己也提前走了遭毕业流程。
泡澡时挑拣了两张风景照发朋友圈,祝学长学姐们今后万事顺遂,随手下拉看到张来自5g冲浪、每天三条朋友圈打底的算命大师顾意发的照片。
配字寥寥:[22岁的小陆。]
声色繁华间,陆离铮满身黑,左手烟,右手酒,罩着头戴式耳机,与周遭格格不入,淡漠得不似在人间。
闻越蕴怔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算掉时差的话,昨天是五月二十八日,陆离铮的生日。
偌大的浴缸里水波泛起涟漪,闻越蕴埋头扎进水底,闭塞掉五感后还是觉得很可笑。
叫钟浅夕那会儿她拿这个日子来当做自己的“生日”。
曾惟恐会忘记,如今绝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