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栖让惊蛰把数学卷子拿出来。
“让我看看,有多难。”
小姑娘肩上背着布包,粗麻布,针脚很粗,但却整洁干净。
包上绣了名字,歪歪扭扭的“惊蛰”二字,还有几颗星星,一片飘坠的树叶,一座山脉。
是她自己绣的,奶奶是山,爸爸是星星,妈妈是风。
她很喜欢,也很喜欢背。
每次来看妈妈,她总是背这个,里面有时候会放一本书,有时候放自己的作业,有时候就放几块饴糖或者点心……
惊蛰把卷子拿出来的时候,沈寒栖极缓慢地支起了身子,然后拉过卷子单手攥着,目光下滑,好似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手指掐了好几下眉心,把卷子往眼前凑,然后低声一道一道给她讲。
“真是笨,这个,你把题干读一遍,读出来给我听……”
“再验算一遍。”
“不会很正常,也不丢脸。笑一笑,皱眉就不可爱了。”
……
惊蛰对着妈妈扯了扯嘴角,很努力地挤笑意,那脸上笑容灿烂得都有些刺眼了。
沈寒栖撇撇嘴,忽然捏了下她的小脸:“笑得真难看。”
惊蛰不满地把五官皱在一起,幽怨地看着妈妈,她还小,尽管表现得尽量轻松,可已经快要撑不住情绪了。
沈寒栖倒是歪着头,很愉悦地笑起来。
指尖挠着她下巴,像在逗一只猫儿。
她眼神失焦,笑容微微凝固在唇角,近乎呢喃地说了句:“笨蛋。”
每当这个时刻我会忘记她的病,然后醒过神来会更加觉得悲痛,为她,更多为老太太,和惊蛰。
我以为沈寒栖这种骄傲且特立独行的性格,会不耐烦教导小朋友,但她其实对惊蛰很耐心,会逗她,也会温柔告诉她,这世上很多未知的事,知识是无穷尽的,要永远保持向上的姿态,但不必苛求自己永远站在顶峰。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会想起她自己,她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猜不透,我只知道,她似乎不该待在这里。
在这最后的时光,也不该是这样。
我对她始终抱着怜悯和愤怒交织的情绪。
对一个六岁的小朋友讲这些似乎过于深奥了些,但她却不在意,她常常靠在那里兀自说着,也不管惊蛰能不能听懂。
不过小姑娘每次都很认真地听,仿佛怕错过一句,就再也听不到了。
我突然想起来,她在镇上一直当老师,或许是我对她偏见过深,虽然知道她担任了多年的老师,可还是没法将她和老师联系在一起。
她教惊蛰做题,让我意识到她或许是个好老师,不然不会备受爱戴。
下午了,天气突然阴云密布,窗外在很短时间里狂风大作,山雨欲来,一场暴风雨似乎在酝酿。
有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带着一点潮湿水汽,以及冷意。
我和沈寒栖同时看向窗外,她微微眯眼,再次失神,而我也有些怔忪,晴雨都无常,何况人生。
我最近常常会想一些很形而上学的东西。
沈寒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看到惊蛰一瞬间绷紧的脊背,手无处安放似地虚虚托举着母亲的后背,看到母亲落地踩稳才似松了口气。
沈寒栖余光看到了,哼笑一声:“你的呆劲儿,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惊蛰没吭声,只是有些难过地垂着脑袋,或许是因为想到了父亲,或者只是担心母亲。
我有些不忍心再看,移开了目光,那一瞬间的难过潮水一样涌上头,眼眶憋得生疼。
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想要诘问命运:为什么?
沈寒栖走去窗前的椅子上坐着,望着窗外发呆,风吹得芭蕉叶唰啦作响,宛如情人呢喃,又似倾诉。
她的目光也柔和,阿清说过,她每次只有想起自己丈夫的时候,目光才会变得温和缱绻。
或许她想到了沈濯。
她身影单薄,安静不动的时候,生气逐渐变得稀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带走。
我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是否在怀念什么,又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想,我到现在还不太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朋友没在病房待多久,就被她妈妈撵走了。
沈寒栖说:“自己玩去,别老待我面前,晃得我眼疼。”
小姑娘乖巧点点头,抱着自己的挎包,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门,还扒着门框回头,冲着病房前依依不舍地说:“妈妈,记得吃饭哦。”
医院会定时供餐,但她总是没什么胃口的。
沈寒栖没抬头,只抬了抬手,仿佛不耐烦似地,轻轻挥了挥。
她说:“把伞带上。”
惊蛰乖巧应了声:“带了。”
“路上小心,别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