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
惊蛰走了,我仍旧坐在角落一个圈椅上,迟疑自己是离开,还是上前。
沈寒栖还在窗户前坐着,惊蛰走的时候关了病房门,她的肩膀似乎一瞬间就松了下来,我听见她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似乎是忍受了很久。
她声音很轻地学惊蛰说话,拖长音调:“知——道——啦!”
说完她仰着头笑了,有银光一闪而过,是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深色地板。
那一瞬间,我不忍打扰她。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窗外风声渐渐大了,老太太进了病房,她刚刚从学校回来,匆匆赶过来,要把她衣服拿回去洗,她看到老太太满是厚茧的手在翻找衣服,偏过眼神,沉默地闭上了眼,或许是我太敏感,我从她抿直的唇上看到浓烈的情绪波动。
愧疚?或是遗憾?
母亲这个年纪,还需要照顾她,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但她不能哭,也不能崩溃,不然对于母亲和女儿来说,不喾于是双重折磨。
老太太拿了衣服装在袋子里提着,想陪她待会儿,但看到她状态欠佳,只是说了句:“小七,我回了,晚上我陪妹妹,你自己在这边,有事叫豆子。”
惊蛰的小名叫妹妹,豆子是个圆脸小护士。
沈寒栖不喜欢病房里有人,外人一概是不见的,来探病的都被拒之门外,老太太也并不时时刻刻陪她,大约是知道她大部分时间在强撑,留给她可以喘息的空间。
哪怕是专门来陪她,也会时不时去外面待一会儿。
沈寒栖点点头,依旧似不耐地抬了下手:“我知道,我又不是惊蛰。”
老太太还是不舍得离开,缓慢走过去,把一块披肩搭在她肩上,絮絮叨叨:“你也没比妹妹好到哪儿去,妹妹比你听话多了。风大,你坐一会儿就……”就回床上躺着吧,可这样的好意,都像刀子一样刺人。
等待死亡是什么感觉?
等待最爱的人走向注定的死亡,又是什么感觉?
我无从得知。
沈寒栖笑了声,接过话头:“她哪是听话,她就是呆,跟她爸一模一样。”
老太太也顺势忘了那话茬,低哼一声:“哪有你这么当妈的,净欺负孩子。”
沈寒栖的笑容还挂着,只是仿佛一下子寡淡起来,近乎怅然地说:“多有意思啊!”
老太太走了,走之前又递给我一包吃的,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炒花生,用牛皮纸包着,我躬身,说了句:“谢谢。”
老太太的粗糙的手掌再次覆盖我的手,她说:“别老这么客气,这雨怕是要下很久,你也早点回。”
我说:“好。”倏忽又站起来,“我陪您一块儿回吧!小七姐说送我书看,我正好去拿。”
这是我第一次叫沈寒栖这么亲昵。
我的临场反应太差,找了个极蹩脚的理由。
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不大放心她一个人。
但往后日子里,她还是要一个人的,我的关心和她的关心一样,显得刺痛不合时宜。
但我撒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谎,一时不知是不是故作聪明了。
沈寒栖看了我一眼,她那么聪慧,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极自然地“嗯”了声:“你今晚住那儿吧,自己挑挑。”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外面大雨弥漫,惊蛰站在廊檐下愁容满面,她不说话,但我和老太太都知道她是在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医院。
老太太没有安慰她,只是叮嘱别淋了雨。
她带我进了沈寒栖的卧室,比我预想的宽敞些,窗子很大,即便在这样阴雨的天气都不显晦暗。
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曾经是两个人住的卧室。
老太太开了灯,把堆在门口的一些杂物收拢进去,尘灰略微飞扬起来,昭显出已经很久没人住的迹象。
“等会儿我收拾一下,下这么大雨就别来回折腾了。”
这里在镇东头,挨着学校和牌楼,推开后窗就是云山雾霭,镇子本就很小,离我住的地方自然也不远,撑把伞,不过十分钟的脚程,但我心思动了动,点头道:“那就叨扰了,我倒是没事,相机淋了就不好了。”
这里社里的财产,只有一个中焦镜头是我买的,坏了我是要赔的,但也不至于太容易被淋到。
一个牵强的借口罢了,但老太太却是连连点头:“嗐,跟我们客气什么。”
或许我是教授介绍来的,她一直把我当自己人。
房间里有个很大的书架,上面已经积了不少灰,旁边堆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分别搁着几本书,老太太把箱子摞在一起堆在墙角,解释了句:“小七想收拾了送人,收拾到一半……”她顿了一下,似乎是哽咽了,“没什么精力了。”
沈寒栖发现病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她很平静地接受,并且放弃了治疗。
她病情发展得很快,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几乎一天一个样,到今日已经形销骨立和从前判若两人了,以至于下病床惊蛰都会紧张。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怎样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老太太收拾着房间,我忙帮着整理,一个东西突然掉下来,是一张相片,只有巴掌大小,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男人穿着军装,沈寒栖垂手立在他身旁,镜头定格的那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男人微微侧目看她,眸光温柔而虔诚,她开怀大笑,露出一些少年人的姿态。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笑过。
老太太没发现,我鬼迷心窍一般,把照片夹在了手边最近一本艾米丽迪金森的诗集里,说:“沈老师,我想看看这本。”
老太太扭过头看我,摆摆手,意思是让我随意。
我把书放在床头,连同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