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泊舟顿了顿,又说,“再者,臣备受失明所困,整日自怨自艾感叹命运不平,早已无心朝事。臣只想回辜州,与王妃安享下半生。”
“……”
宣和帝彻底没话说了。
——蔺泊舟回京,为的也不是向他夺权。
他心里绷紧的事情松缓下来,感觉头顶悬着的那把剑落下,本以为会把自己扎的遍体鳞伤,现在发现仅仅是胡思乱想而已。
莫名的尴尬涌上来,如果蔺泊舟说的是真的,那自己临阵换将,陷他于危险的境地,难道不是不仁不义之举吗?
宣和帝手指攥紧,思绪弥漫时,耳畔忽然笑了一声。
宣和帝抬头,见蔺泊舟唇角微微抬起。
他本身就生的俊美,此时一笑,彷如春风拂面,万千花开,让人不觉轻松下来。
宣和帝有些讶异,他知道皇兄生的俊朗端雅,容貌出众,但在他面前一直谨守礼仪,板着脸眉眼凝肃,先前宣和帝还想过蔺泊舟这样的人娶了妻,会不会对妻子笑呢。
现在发现,皇兄笑起来,真是毫无距离感了。
他不禁好奇:“你笑什么?”
蔺泊舟声音也温和:“臣心里欣慰,离开陛下四个月,陛下的进步比以往神速,会怀疑,也比以往思考得更深了。”
宣和帝的手指蓦地松开,眼睛发亮。
“真的吗?”
蔺泊舟真的很少夸他。
蔺泊舟太聪明了,宣和帝知道自己皇兄的厉害,当他自己学完一篇时政,满心欢喜,一问才知道蔺泊舟七八岁时便跟着父王一个字一个字读了。
蔺泊舟当然也会表扬他,但只是颔首,作为臣子疏远克制地表达,从来没有像今天有温度地笑着夸过他,像是个哥哥一样。
宣和帝半信半疑:“朕比以前进步了?”
蔺泊舟眉眼染着些阴影,上半张脸有种若有若无的病态和阴郁,但唇角的笑意温柔,像春风一样温煦至极。
让人不自觉忽略了那丝丝的寒凉:“陛下的棋艺,也比以往精进了。”
宣和帝直接跳起来:“是吗皇兄!”
他神采飞扬。
但应该想到了自己现在和他的尴尬关系,坐了下来。
蔺泊舟说话的声音缓慢,恢复了宣和帝记忆里严格又疏远的样子。
“但下棋终究不是正业,臣回了辜州,陛下将来亲政,更要拿出心力为大宗谋划,为百姓办事才好。”
宣和帝:“好!”
他还是太年轻了。
蔺泊舟垂着眼皮,心里一阵平静。
恩威并施,打一棍子给一颗糖,既轻易地夺回了他的信任和亲情,又能继续站在他思维权威者的位置,对他的行为任意指责,而且越指责,他心里会越崇拜自己。
这种话术,换成任何稍微上了年事的人,都不会如此天真地上当。
所以,等自己离开了朝廷,宣和帝又会被多少人的口蜜腹剑欺瞒,犯下错事呢?
蔺泊舟手指轻轻地捻了下,本以为自己会开始忧虑,忧虑朝廷,忧虑江山社稷,但此时他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崔朗怎么还没来?”
宣和帝忍不住抱怨。
但抱怨完,又道:“既然他没来,我们再下盘棋吧?”
他脑子里回想着蔺泊舟刚才带给他的棋局上的压迫感,他的棋力在进步,现在还能按着他打的人已经不多了。
不过……宣和帝脑子里忽然闪过刚才仿佛被掐着喉咙似的森寒,应该是一双狰狞的手,轻而易举捏住了他纤细的喉咙,稍微用力,就能把他连着头和身子碎成两段。
他手抖了一下,但很快,那种感觉就淡去了。
他期待地看着蔺泊舟。
蔺泊舟没拒绝,淡淡道:“好,再弈一局。”
棋室里两道身影对峙,岁月静好。
而另一边,崔朗接到太监的召问,提着衣摆站在门口:“你说,那个棋待诏是谁?”
太监说:“摄政王,千真万确。”
“完了。”
崔朗额头冒出冷汗,猛地大叫了一声,紧接着再问:“他俩谈了多久了?”
太监说:“约莫一刻钟。”
崔朗心脏狂跳,几乎要吐血来了。
他最知道聪明人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玩弄人心,令乾坤翻覆,尤其是蔺泊舟这个人,他能镇住宣和帝六年,就随时能再镇住,绝对不会有意外。
所以,蔺泊舟怎么来的京城?
一路的关卡在干什么?镇关侯在干什么?京城的守卫在干什么?!
蔺泊舟最知道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多么需要戒备,否则几个月前也不会二话不说,直接找人杀了自己。
从蔺泊舟入京起,说不定他就已经赢了。
“坏了。”
崔朗浑身都在冒着冷汗,后背的脊梁冰冷,连腿都有些僵硬。
太监看着他吓坏的模样,忍不住笑:“摄政王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禅师怎么吓成这样?”
“……你懂什么。”
就像下围棋一样,当两个人之间的棋力存在天差地别,弱的一方根本感知不到对方有多厉害。
只有与他相距不算太远,才能知晓对方的深沉难测,才了解对方一步一步的算计。
崔朗与蔺泊舟,现在捏的都是宣和帝这枚棋子。
至于胜负恐怕马上就要决出来了。
崔朗咽了咽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迈开步伐。
走向了这局要决出生死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