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池瑟瑟半池红,遥望着暮色中一水之隔的佛堂院,皇帝心头原似滞堵着的那团棉花,像因浸涨了更多的池水,越发地使他感觉呼吸滞窒,近似是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无声地轻匀一口气,提步离开,不再看那座曾经昭示天家父子情深的宫殿,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缓步走远。
当是回紫宸殿的,皇帝心里清楚,可走在无尽绵延的碧瓦红墙中,步伐却想到她身边去。到她身边,他的心就不会似此刻滞堵难受,不会被沉重的旧事牵坠入湖底。她的眸子明若星河,她的笑容灿若朝阳,她是天地间明媚清丽的一抹春色,可拂清他心头的云霾,将他带回人间。
尽管此刻他心境沉郁,也有一半是为她,却还是想到她身边去。就似是人生了怪病,只有一味药材可用,那药材既可加重病情又可缓解病情,似不应服用可又不能不用。
琼楼金阙如是走不出的迷城,皇帝在朱红宫墙下驻足,心中也因散不尽的迷思,围筑起一座迷城。
上元那夜,傅秉忠妄揣圣意,以为他对慕昭有所关注是因存着纳美入宫的心思时,他还在心中嗤之以鼻。但离上元还不到一月光阴,他自己就已先疑惑了。也许傅秉忠先前所猜的,不无道理,若他对她没有半点私心,又何必在知她和别的男子,和年少的燕王、太子,也有交往时,心中闷堵,何必呢……
只这私心,究竟是有几何?在他心中,能占多大的分量呢?生平未曾动心过的皇帝,对此越发困惑了。解铃还须系铃人,隔日抽空去见慕昭的皇帝,心中原想着定要解开困惑,可当他见到慕昭时,便似将这清醒来意给忘了。
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来意,又哪里还有那许多困惑?那些弯弯绕绕在他心头纠缠数日,令他心绪难安的千万缕迷思,在他见到慕昭的那一刹那,都不知飞藏到哪里去了。无暇乱想,他眼里只看得到她,只想听她笑语,只觉那一声又一声的“先生”“言先生”,从她口中道出,是那样的动听。
慕昭不知言先生如何因她心思熬煎,今日再见到言先生,也只以为言先生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是因担着谐音郎的职务,而来乡间为教坊新乐采风。
言先生邀她同行时,慕昭没有推辞。一来友人相邀为何要拒,和友人同游乃是乐事。二来她既以填词作曲为生,自然也不能整天锁在屋子里闭门造车,需得去山水间、去人群中寻觅填制新曲的灵感,和言先生同行采风就很好,言先生乐理水准颇高,与他一路上闲叙乐事相关,可切磋进益,再好不过。
遂就请登门的言先生在外稍等,慕昭入室换穿上便于行动的少年素袍,选拿了一支便于携带的竹笛后,就同菱枝出门。
皇帝见慕昭又做少年郎打扮,又是乌幞头、细革带与玉绿色春袍,含笑对她道:“若是真想伪做男子出门,小姐最好在容颜上再做修饰,纯是换穿衣裳,易被看出女儿身份。”
却听她道:“看出就看出,我今日想这般穿,只是因我心中喜欢,因觉这般出行方便罢了。”又笑对他道:“为何女子就一定要插钗着裙,而不能如男子穿袍着靴呢?!世间对女子的束缚规矩太多,总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不喜欢,也不想战战兢兢地守着那些规矩过一辈子。”
皇帝早在相处中知她骨子倔逆,对她发表如此言论也不意外,只是笑看着她道:“好吧,小姐舒心即可。”
慕昭听言先生如此说,春风中扬起笑靥,双眸晶灿如星。
父亲母亲俱在世,她人还在楚州沅陵县的虞山中,还只是一名无忧无虑的女童时,常有几可说是“惊世骇俗”的烂漫童言。父亲母亲对此从不责备取笑,无论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都笑说有理,都笑说只要她喜欢就好。
就如一次见父母恩爱时,她一时说自己将来也要寻好丈夫,还说一个不够,要寻好些好些作伴,父亲闻言笑说:“好,有理”。又一时,她又不想寻好丈夫了,说要一直承欢父母膝下,要自自在在地度过一生,母亲听后将她搂在怀中,笑着抚她道:“也好,随你。”
幼时在虞山中的她,哪里知道世间有那样多的规矩要守,哪里知道世间有那样多的话不能说。双亲俱逝,她离开虞山走进尘世,寄居在母舅家中后,就敛了昔日性子,连同昔日烂漫不羁的童言。
她再没有与人畅快无拘地聊说心中所想,纵对表哥也是如此,因她知熟读圣贤书的表哥遵守道义,因她觉得这世间,再不会有人似父亲母亲那般,与她一样离经叛道,并会无限地包容她,无论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仍会对她笑,仍会对她说,只要她喜欢就好。
在遇到言先生前,她以为世间再没这样的人,却不想,言先生似是特别的。之所以能与言先生如此特别的相处,许是因他们从初见起,就一起在做大逆不道的事,从不跪见皇子到一同辱骂当朝皇帝,他们一起离经叛道。
竟真有这样一个人,竟还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还曾出手救她,还会作曲弄箫。慕昭看向言先生随身携带的洞箫,笑对他道:“先生作的那支曲子,还没有名字呢。”
“且不急着定名”,言先生笑看着她道,“曲子还未定稿,还需小姐不吝赐教。”
遂就聊说起那支还未定稿的曲子,在和暖的春阳柔照、春风拂吹中,一路漫漫地走至乡间。今日正是社日,是农人祭“社神”和“稷神”之日,附近十几个村庄的村民,都聚集在新平原潍水河边举办祭典,祈祷今岁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