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就少年登基时开过一次选秀,但那一次,连娶妻带纳妾,总计选纳了二十名出身世家豪门的适龄女子。此后二十年间,这批女子中,约有三四人因病离世,留在宫中为妃为嫔的,还有十几人。
另,虽他在那一次后再未开选秀,但这二十年里,后宫并非就未再进半名新人。一是有世家豪门会因见自家女子不幸病故宫中,而想方设法地再送新人进宫填补,希冀其能诞下龙裔、襄助家族等等。二是因他在二十年间的几次朝堂风云中,有时会为平衡朝堂世家势力,在打压或扶持某一大姓时,利用宫闱之事,接受某些家族进献的女子,并封之以较高的位份。
因而他是绝不止六房小妾的。尽管从未与慕昭正面聊说过男女之事,但皇帝在浮香茶楼初见慕昭时,就听她和丫鬟在聊说成帝的后宫,知她对后宫三千的帝王甚是鄙夷,后又在相识相交中,听慕昭讲述双亲如神仙眷侣隐居山中,讲她父亲为她母亲殉情而死,知其定看重男女之间一心一意的坚贞情意,而对三心二意、妻妾成群的风流男子,视如敝屣。
可他承诺了慕昭,定会如实回答。故而尽管心中甚是忐忑不安,但皇帝还是在少女认真凝重的目光下,微微摇首,哑涩着嗓音,诚实答道:“……不止。”
这一句答下,只见身前少女似被有毒的黄蜂尾刺,狠狠地蛰了一下,眸中立涌起浓重的惊恐。“多少……”她这一声轻问,已带着恐慌的颤音了,望他的眸光,也像在望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是有……是有多少房妾室……”
皇帝因猜测慕昭鄙夷妻妾众多的男子,已将事情往坏处想,做好慕昭听他回答后目露不屑的打算。万没想到,慕昭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剧烈,竟是十分的恐慌,他还从未见慕昭如此恐慌过,纵在差点伤死在端王孙豪奴马下时,他也未见慕昭如眼前这般惊惶惧怕,好像他比端王孙的那些豪奴,要可怕百倍、千倍!
皇帝不明所以,但见慕昭如此,心中也漫起大雾般的恐慌。他还没来得及问慕昭为何忽然问这事,为何问时会精确至“六”这一数字,为何会在听答后如此惊惧,就听慕昭颤声追问他,究竟是有多少房妾室。
后宫现是有多少妃嫔?皇帝自有子嗣后就少进后宫,近年来更是清心寡欲到一定境界,已不知多少时日未有过召幸之事,未曾在现今后宫妃嫔人数上着意留心过,这时又因见慕昭惊惶极了,自己心中也莫名跟着泛起恐慌,茫茫然地慌张起来,而一时着急数记不清,在慕昭追问答案的急惧眸光下,磕磕巴巴地答道:“二十……二十一二……大概……”
已极心虚愧然,又见慕昭似因他竟答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字,面上神色越发惊疑复杂,盯看着他的目光也越发冰冷,眼底积起嘲弄的阴霾,皇帝更是心急失措,忙看向一旁的傅秉忠。
傅秉忠瞧着陛下罕见的无措神情和额上浮起的细密汗珠,边大逆不道地暗想,眼前这荒唐阵仗,慕小姐竟像是审犯人般在审陛下,边在陛下着急朝他看来时,忙低头恭声,作为陛下宫廷的首席管家,帮着回答道:“二十一。”
若说只有寥寥几房姬妾,还可赖说世风如此,赖说世间男子大多三妻四妾、只是从俗而已,那有整整二十一房之多,是怎么也不能拿世风做幌子的,必是色中饿鬼无疑了。而且,不仅仅是风流好色,他竟连自己有多少名妾室都记不清楚,可见其人不但是见异思迁的好色之徒,而且本性十分地冷心薄情。
她所认识的言先生,竟是这样的人品!她所以为的难得一遇的知音,竟是个沉湎女色、冷心薄情的好色之徒!慕昭被这一事实惊气得陡然头晕,一时站立不稳,几是踉跄地向后跌退数步。
皇帝见慕昭似要跌倒,自然连忙伸出手去,欲赶紧扶搀住她。但他手才刚触碰到她衣袖,就见她急忙站稳、避过身去,动作惶急地几是如避蛇蝎。她慌忙避开的那一刹那,皇帝看得清楚,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厌恶,像若被他触碰到,是一件叫人恶心的事。
僵悬在半空的手臂,如枯木缓缓垂下,皇帝望着与他数步之距的少女,望她看他的神情,已不似从前相见轻松含笑,眉眼冷凝如霜,没有一丝温度,不仅像是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路人,还对他充满警惕戒备,戒备他对她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被这样冷漠戒备的眼神盯看着,竟似比针扎还难受。皇帝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僵站片刻后,微侧首稍避开她冷漠的眼神,将傅秉忠抱着的那盆芍药花,接抱在自己手中后,方看向她道:“这是我想送你的,我是来送花给你的。”
芍药是春夏之交盛开的花卉,这时节本应没有,皇帝手抱着的这盆,是在宫中暖窖中早烘出来的,是今年天下最早开的一朵芍药,是如今世间的唯一一朵。皇帝抱着芍药看向慕昭,想告诉她,他来并非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他对这世间许多人,哪怕是骨肉至亲,都掺杂着许多利益计较,唯独对她,心思最是澄明。
勉强于唇际蓄起点笑意,皇帝向慕昭介绍怀中的芍药道:“这是名品胭脂点玉,花瓣纯白如无暇美玉,间或染有几点嫣红,就似女子在旁梳妆时,不慎将胭脂落染在白色花瓣上,与小姐先前送我的‘抓破美人脸’,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尽力似从前与她相处闲话时,却见她看他的眼神始终冰冷,始终不发一语,像根本没听进他说的半个字,不由渐渐语歇。试图缓和气氛的话语,被她眸中的寒意,冷僵在唇齿间,皇帝沉默片刻后,仍是强自衔着一缕笑意,将花送向她道:“这是小姐上次送我山茶的回礼,还请小姐笑纳。”
她却不接,冷默望他的复杂目光,覆着凉凉的寒霜。良久后,她终于开口,缓缓对他道:“我与先生自上元夜相识,迄今已有三四十日,这期间,先生曾救护我性命,也曾助我售卖曲稿,助我生计,我对此心怀感激。”
皇帝听她特意言谢,将从前他曾助她之事,一件件数说出来认真道谢,心头不松反是更紧。果然,她神色复杂地凝望着他,将那些事一一谢罢后,声音转像藏了冰,满浸着疏离的冷漠,“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与先生短时间内际会如此,也算是颇有缘分了,只是在我眼中,我与先生的缘分,纯是一段友谊,坦坦荡荡,不掺半点其他,不知先生是否也这样想?”
怎会仅是友谊?若仅将她视作友人,他如何会日思夜想?又如何会在听人禀报她与燕王、太子的往来时,心中酸涩难忍?这一点,皇帝早就想明白了,可因见她今日这般态度,知她无法容忍他的过去,哑声难言时,又听她道:“若先生如我所想一般,那么今日我收下这份回礼,往后与先生还可继续做朋友,但若先生与我想的不同,那么这盆芍药我不能收,往后也不敢再见先生。”
抱着芍药的手臂,僵如铁沉。他是可说谎将花给她,可是……可是……皇帝终是无法违逆自己的心意,紧抱着花盆未松手,而她也已不需他言语,已明白他动作下的含义,对此径选择决绝离开。
“那么,我与先生缘尽于此,今生今世,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