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花有花期,但皇帝在辗转反侧一夜后,翌日一大早,还是将宫中最好的花匠召至紫宸殿,令其为那盆抓破美人脸延长花期。
花匠起先犯难,后见陛下似有要动怒的趋势,斥他“身为花匠怎连这点事也做不到”“若做不到要你何用”时,生怕陛下下一句就是“这般无能,留你性命有何用处”,连忙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地慌张应下,道自己定竭尽所能,使这盆山茶花开得长长久久。
因只有一道门墙之隔,候立在紫宸殿外丹墀上的名皇子,隐约能听到殿内动静,听见他们的父皇,似是正为一盆山茶花动怒。
今日是季春的第一日,故而位皇子齐来向父皇请安,但大皇子福王平日就畏惧父皇,这时听父皇像在里头发火,如何不越发慌惧不安,在原地踟蹰一阵后,终是难抑心中惊恐,咕哝一声“我不进去了”,就似拔腿要跑。
不待随行的宫人劝拦,燕王与太子,就已眼疾手快地齐将大哥拉住。他二人一左一右地拉着福王两条手臂,好声宽慰大哥,并低声劝诫他,若今日不依礼请安,父皇恐会更加生气云云。
福王虽渐被两名弟弟说服,但还是惧怕父皇的无上威严。他转动着闪着惧色的双眸,看着他的二弟和弟,小声地问道:“我怕父皇,你们都不怕的吗?”
如何不对君父心存畏惧,燕王与太子对视了一眼,未则声时,紫宸殿的金漆殿门忽然敞开,花匠躬身低首捧花退出,有内官向内通报皇子前来请安,不过片刻,父皇就召他人进殿。
立皆肃整仪容,就连福王也抿紧了唇,努力端正神色。名皇子入殿按仪叩行跪拜大礼、恭请父皇圣安后,御案后的皇帝,抬手令个儿子起身。
原是要像从前皇子来请安时,问一问他们各自的功课,问一问已在学习参理朝事的燕王和太子,近来在处理朝事上有何心得,但本就心境躁郁的皇帝,见个儿子在清晨的明澈阳光下站起身来,一个比一个年轻有朝气,登时心中郁气更重。
燕王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宛若芝兰玉树,太子年少秀雅、温文静美,濯濯如春月之柳。两个聪慧儿子年华正好自不必多疑,就连天生憨痴的福王,人虽痴着,但方才十九的年纪,使他痴也痴得朝气蓬勃、精神奕奕的,若不听他说话,单看着,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好儿郎。
年岁、时光……皇帝望着下首的年轻儿郎们,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他忍拼了二十余年,终坐稳了至尊权位,终能将坐拥万里江山的滔天权势,紧紧握在手里时,却发现握紧权势时,时光已如流水自指间飞逝,再煊赫的权势,也无法挽回昔日半刻光阴,人生无根蒂,盛年不重来,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皇帝是因见儿子们风华正好,而暗自伤感、沉思不语,但下首立着的福王、燕王与太子,如何能窥知皇帝心思,见父皇令他们起身后,不似从前请安时询问功课朝事,而是一字不语,就只目光深邃、神色沉凝地俯视着他们,眉眼间还似随着长久的俯视,浮笼起几分圣心不快的躁郁之色,如何不皆心神忐忑?!
燕王与太子因觉近来并未做下错事,还能心神稍定地等待父皇发话,但福王就紧张地手心冒汗了。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做下错事,常常他自觉并没做下什么,但旁人总会告诉他,他这里做错了,那里做错了,他是经常犯错而不自知的,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就是个错误。
福王虽懵懵懂懂,但心里隐隐明白,这世上能对犯错之人,实施最严厉惩罚的人,是他的父皇,故他平日在见父皇这件事上,就是能躲就躲的,这会子躲避不开,见父皇眸光沉冷地注视着他和二弟弟,怎会不心神颤栗?!
虽然父皇从没责打过他,也极少斥骂他,但福王就是怕父皇怕得很。他受不住父皇的冷沉注视,悄悄将脚往后撤,想要跑时,又想起来时有听母妃嘱咐,母妃要他请安时乖乖的,听父皇的话。听父皇的话?可父皇一句话都不说,他要听什么呢?!
福王纠结地僵着腿梗着颈,不知到底该不该跑时,忽听上首父皇突然出声,登时吓得脖子一缩。好在父皇不是要训问他,而是径将他掠过,看着二弟和弟,问他二人前段日子,为何会一前一后出现在京兆府?
福王闻问,悄悄地拿手拍了拍心口,好在那天他听说二弟弟都去了京兆府,也想过去凑热闹时,被母妃给拦住了。人都说父皇的后宫里,二弟的母亲贤妃最为敏慧,依他看,人言不对,他的母妃才最聪明呢。
福王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悄看二弟如何应对。二弟和他不一样,从小到大,总是遇事沉稳,此刻听父皇忽然发问,半点也不慌张,径就恭声答说是为国为民,是因早闻端王孙素有恶行,在听说有一弱女子击鼓状告端王孙时,担心端王孙会以权势欺压、干预司法,遂驾至京兆府,观摩审案,以防不公。
二弟回答完后,父皇有片刻静默凝视,好像是在思考二弟这些话,又好像是在等二弟再说些什么。但二弟并没再说什么,于是父皇又看向弟,问弟同样的问题。弟开始回答的,同二弟差不多,但在将差不多的话,都说完后,弟微默了默,又接着答道:“儿臣之所以去京兆府,除了为了百姓不受欺压、为了案件能公正审理,还另有一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