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似孤岛,被周遭无数目光明里暗里地审视着,但慕昭心中并不感到惧怕或是尴尬。她又没有心怀鬼胎,又没有想从眼前这些人身上得到什么,心怀鬼胎的是长公主,是这些掺杂着利益审视的道道目光。
她们看她,她也看她们。难道出身高贵,就定然处处高贵吗?她们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她径同样以审视的目光回望过去。依出身高低、身份卑贱来说,她这只是回望过去的目光,其实就已是很无礼的,她知道,但因此时处境已然糟透了,心中一时有点破罐破摔的冲动,半点不想约束自己。
被她回望过去的女子们,有的似感到冒犯,面上现出不快之色,但因看贤妃娘娘,依然没有对她做出半点安排,而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虽然前世差点要唤贤妃为“母妃”,但慕昭前世并没有见过贤妃,今生这会儿才是第一次相见。当长公主携她入宴时,她感受到贤妃温和笑意下对她的强烈排斥,这会儿长公主将她一人扔在这里,贤妃不对她做任何座次安排,一个字也不对她说,就任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看来是很不喜欢她的,也不喜欢外头人乱说的她与燕王的传言。慕昭如此想着,心内对此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根据贤妃此刻的态度,想到前世的贤妃娘娘,应也不喜欢她,不然前世燕王连太子都带她见过了,怎会不在婚前,带她去见见她的未来婆母呢?!
前世燕王没有这么做,想是因她在贤妃那里,就似此刻这般,得不到半点好脸色。前世的贤妃娘娘,定然极力反对她与燕王的婚事,燕王得不到母妃的支持,才只能用向父皇求请赐婚的方式,使她成为燕王妃,却没想到他父皇人面兽心,他满怀希望呈上的请婚旨,成了她与他的催命符。
似因此刻贤妃视她为空气的态度,无一人召她近前,也无一人走近与她言语。慕昭对此乐见,现场宴上的这些人,个个都身份不凡,若她们搭理她,她还得按礼一个个地行礼,这样多人,双腿都要弯酸了,不理她最好,她乐得自在清静。
端王世子与端王孙的倒台,追根溯源,是一小女子大胆告官,最先燃着了捻子。与宴之人,谁没听说过慕昭的名字,又谁不知民间皆传她与燕王、太子关系匪浅?太子一方的长公主殿下忽将她带到宴上,燕王一方的贤妃娘娘又对其漠然待之,这其下隐着的斗争暗流,使得在场稍微有点心眼的人,都不愿牵涉其中,故皆只是远远看着那少女,并轻声议论着,无一人近前。
耳听着周遭絮絮的轻议声,眼望着贤妃强绷着笑的脸色,大公主的心情本就已好极了,当见燕王竟在贤妃难掩惊惶的目光中,在众目睽睽下,就向慕昭走去时,心情更是好得不能再好,一双欲看好戏的眸子,几乎要放出光来。
只可惜,她刚准备看一场好戏,御前就忽然来人,将燕王传走了。那突至的内官,还向众人传了父皇的口谕,说陛下因有朝事不来今日赏花宴上,令众人不必等他,自行开宴。
见燕王就这么随内官匆匆走了,等看好戏的大公主,心中失望极了。在燕王人回宴前,是无戏可看了,大公主一边无奈地想着,一边也奇怪太后等怎么还未过来。因这儿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戏可看了,大公主在看了一眼慕昭后,也起身往永寿殿方向去了。
因内官传话紧急,燕王想父皇这时忽然召他,定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如何敢耽搁一时半刻。将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白鹿玉佩攥握在手中,他对慕昭轻说了一句“等我”,就赶紧随内官速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一路急走至御书房外,见殿门开着,御前总管傅秉忠,正侍立在敞开的殿门边,见他至,向他拱手行礼。燕王停在门外,一边为面圣整理衣冠,一边含笑向傅秉忠道:“烦请阿翁为我通报一声。”
却听傅秉忠说:“殿下自己进去吧,陛下此刻并不在御书房中。”
整理衣冠的手,立时顿住,燕王奇怪不解地垂下手道:“父皇不在?可是父皇才刚派人传我过来……”
傅秉忠望着燕王不解的神色,暗想着今日这乱状,心叹一声,而面上依然衔着淡淡笑意道:“圣意如此,陛下让殿下来御书房想事情,若想明白了,就可自行离开。”
想事情?想什么事情?要想明白什么?燕王更是疑惑不解,他一头雾水,正要细问时,却见傅秉忠直接抬臂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明显是一个字也不会对他多说了,只能跨过殿门门槛,垂首走进御书房中。
从小到大,这御书房他来过不知多少次,却还是第一次来时殿中空无一人,父皇也并没有高高在上地坐在御案之后。燕王如从前来见父皇时,垂首走至御案阶下,而后就是满心茫然。他完全不知父皇要他想什么,只能将近来参理过的政事,件件在心中筛过一遍,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惹得父皇不快。
来回筛了几遍,却应都没有。燕王于是又想到今日的赏花宴上。赏花宴明为赏花,实则是为他和福王选妃,父皇是不想他在宴上选择郑氏女,故而这般敲打他吗?燕王想起这月初一向父皇请安时,父皇有问他是否有心仪之人,他当时就有在猜想,父皇是否是对他意欲与郑氏联姻之事,有所不满。难道父皇这时召他过来自省,就是为这事?
如真是为这事,他这时就可以离开御书房、回到宴上了,因他在昨日见慕昭为他哭泣后,已决定放弃与郑家的联姻,而在今日见慕昭忽然出现在宴上后,就决定在宴上选择慕昭。父皇不必就此事敲打他,他已完全放弃与世家的联姻,他的妻子,将是一位寒门女。
但,真是为这事吗?似是一个极有可能的答案,可燕王不完全确定自己猜对,遂仍是静立在御案下,没有离开。他心感茫然地抬首望向上方,如从前每一次仰望父皇时。他这时无法通过望看父皇面上神情来揣测圣心,只望得见那尊赤金九龙御座,彰显着帝王无上的威严。
他是以这御座为目标的,纵已决定选择慕昭,也依然没有放弃追求权势。虽然因为慕昭的出身,因为他的妻子是寒门女,他这条生来就想走的路,将来要难走不知多少倍,但他还是想要坚定地走下去,想要成为东宫之主,来日坐掌江山。
昨日,他向慕昭道歉时说,会还她一套女子裙衫,尽他所能最好的。这第一套,自是女子出嫁时的凤冠霞帔,他要为她置办一套世间最美的嫁衣,使她成为世间女子俱歆羡不已的新娘,风风光光地嫁给他。而来日,他还想再送她一套,如他有幸能问鼎至尊,他将为她亲手穿戴后冠后服。
一时思绪竟想得远了,眼下之事还未解决呢。燕王微垂下凝看御座的目光,正要如之前继续低头自省时,目光忽在御案上停了一停。因他见那案上,不仅放有御用文房四宝,还放有一支女子簪钗,那簪钗的形制纹样,眼熟地令他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垂银长丝,碧叶流苏……他曾见过多次的,多次都见其插戴在同一人的发髻上。在永康公主府,她奉召垂首走进宴殿中时,在京兆府,她朗声陈说端王孙罪状时……燕王不愿多想,他极力告诉自己,一支簪子而已,巧合地形制相同罢了,这天下间样式相同的物事,何其之多,不必多想。
却忍不住多想,因父皇并非贪恋女色之人,就连日常起居的御殿,都不会有妃嫔用物,更无可能将一女子簪钗,随意收放在处理政事的御书房,与御笔、奏折等同放在御案上。父皇此举,是有意为之,是要他看见,是要他深想。
也因他昨日也有见一巧合,当时也只觉是巧合而已。昨日,他人在院外等见慕昭时,有望见她院内墙角摆放着的花草用盆,与父皇珍爱的那株山茶花,一模一样。巧合罢了,他当时想,父皇那株山茶是从宫外来的,想来宫外平民所用的陶土花盆,大同小异。
一个是巧合,两个呢?!燕王盯望着碧叶流苏簪的双目,已涌起血丝。他想起在永康公主府时,父皇的忽然离开,想起在京兆府时,父皇派内官传手谕……父皇令他在此自省,真是为郑氏女吗?父皇那日问他婚事、问他是否有心仪之人,真是为敲打他放弃与郑氏的联姻吗?父皇是要他放弃与郑氏的联姻,还是要他放弃其他事、其他人……
燕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言先生。这人出现在慕昭状告端王孙的陈词中,在慕昭口中,这人曾与她一同目睹端王孙豪奴占田,并从端王孙豪奴马下救了她。他那天在京兆府听时,并没放在心上,而这时,他因忽然想起此人,只觉一道晴天霹雳从头劈下,因他猛地想起了父皇的名讳,明衍,宁……明衍……
曾经所有琐碎如断珠的疑虑,都在此刻忽然串连起来。那一条连起珠子的细线,是横在他与慕昭之间、永不可越的天堑。如坠数九寒冬,燕王脊背发寒,后背霎时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