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娉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看了眼手表,四点三十二分。
老太太在院子里泡黄豆,准备明天一早磨豆子。
虽然不待见她,但因为陆长风的原因,也没有摆冷脸,只是听到她走动时腕间碰撞的银铃声,觉得烦躁。
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戴银镯子。
“奶奶。”苏娉温声喊道,然后缓缓从她旁边走了过去。
“?”老太太目瞪口呆,就这样?喊一声就走?
“奶奶。”是苏驭的声音,他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好久没这么饱睡过了,乍然一睡还挺舒服,精神饱满。
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阿驭啊。”看到孙子,她面色微霁:“饿不饿?先去厨房吃点麦麸馍馍垫吧垫吧,等我把黄豆挑完就做饭。”
“不饿,刚吃完没多久呢。我大伯和小叔还没回来?”
他在压水井那里洗了把冷水脸,老太太见样心疼得不行:“外面的水多凉啊,厨房里有热水,下次洗脸不用冷水了啊。”
“你们现在是年轻,身体好,就图方便,等老了就知道病痛了。”
絮叨完,才应道:“还没回呢,也不知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你大伯以前下午两点就能到家。”
“行。”苏驭随手扯了块竹竿上洞最多的毛巾,一看就是他爷爷的。
擦了擦脸和后颈,没再问他大伯和小叔的事了,多半是火车晚点,大伯在车站等人。
“我哥呢?”四处看了看也没人影,陆长风也不在。
“俩人去后山砍了细竹,缠了根棉线提着桶子出去了,说是要去钓鱼,你去村口找找。”
“那行,我就不帮您了哈。”苏驭洗了下毛巾拧干挂回竹竿上,他去找妹妹一起看那俩有没有钓到鱼。
“别玩太久,五点半回来吃饭。”老太太心里舒服得很,还是孙子好,起码有这个帮忙的心。
那两个孙女,做事的时候就没见影,还有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
别人家的儿媳妇这个时候已经在洗洗涮涮了,房梁上的蜘蛛网也没人打,墙上也到处是灰。
一个个懒得不行。
越想她脸越黑。
苏娉在厨房喝水,见哥哥来了顺手倒了杯递过去。
“开水,慢点喝。”她还不忘提醒道。
苏驭点点头,握着掉了绿漆的搪瓷杯把手,朝杯沿吹气。
这些搪瓷杯都是他们拿回来的,平时有人过来串门,老太太就爱用这个来泡茶。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到隔壁传来响动——
“你看看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同样是工农兵大学生,她找了个军官,你呢?连个当兵的都没捞着。”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处处让我在容岚面前低一头。”
兄妹俩对视一眼,默契的选择保持安静。
隔了一堵墙,徐秀也没有刻意收敛,因为容岚她们住的屋子在厨房另一边。
“我们费尽心思送你去上学,别人家的女孩哪有这个待遇?到你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了,谁还让家里养着?”
“还有半年毕业,你要么自己在部队里找个好男人嫁了,要么回来家里给你安排。”
女儿这点心思哪能瞒过徐秀的眼睛,她知道苏蕊早就在打主意要找个家世好的脱离家庭,如果真能找到她倒是乐见其成。
不管怎么样,彩礼钱少不了,而且她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因为容岚母女,她哥嫂现在还在蹲大牢,这对母女倒是越过越畅快。
凭什么?!
“让您在二婶婶面前低一头的是我吗?”意外的是苏蕊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她面前装听话,“在我眼里,二婶比您好不止一星半点,起码她不会只顾着儿子,还想用女儿来帮扶贴补儿子。”
“你……”徐秀愣了一下,没想到一向沉默乖巧的女儿会敢这样顶撞她,下意识就要抬手抽过去。
“您打吧,不管怎么打,我都不可能像您一样,把家底掏了给舅舅。”
苏驭挠挠脑袋,他低声对旁边的妹妹说:“堂姐平时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看起来也很听大伯母的话,没想到今天态度会这么强硬。”
“她在北城大学这一年多的学不是白上的。”苏娉不想再听,拉着哥哥的衣袖出了厨房。
至于最后徐秀有没有打苏蕊,她不想知道,也不在意。
见兄妹俩往院子外走,老太太撇撇嘴,又继续把坏了的豆子挑拣出来。
苏驭带着妹妹往村口走,王二婶子家旁边有条河,以前村落是围着这条河建的。
有村民看到苏驭,认出他来,笑容亲切打招呼:“回来过年啊?”
“是。”苏驭咧着嘴笑:“赵大爷您越来越年轻了。”
“……”村民默了片刻:“我是你二堂叔。”
苏娉眼底的笑流露出来,苏驭赶紧道歉拉着她走人。
苏家在村里亲戚多,但是不怎么亲近,他又很少回来,压根没见过几回。
走了好远,他尴尬道:“阿软,这事别跟妈妈说,帮哥哥保密。”
“……好。”苏娉眉眼弯弯,笑着应道。
走到王二婶子家门口,就能看到蹲在河堤上的俩男人,他们手里都拿着翠绿的细竹杆,偏着脑袋不知道在说什么。
苏驭快步跑了过去,他也喜欢钓鱼,就是这竹竿不知道能不能钓到。
苏娉正要跟着去,就见院子里有人走了出来。
“这是阿软吧?”王二婶子仔细打量,眯眼笑:“你打小就比你堂姐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现在还是这么漂亮。”
苏娉记得她,奶奶最大的对头,从出嫁前就互相看不顺眼,后来嫁到一个村更是攀比。
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王二奶奶。”
“诶。”王二婶子问她:“要不进来坐坐?虽然比不上你们那儿,茶水还是管够的,还有自家晒的地瓜干。”
“不用了。”苏娉礼貌婉拒:“我哥哥在前面钓鱼,奶奶让我叫他们回家吃饭。”这句话是瞎说的。
“那行,我就不留你了。”
王二婶子心里啧了声,要不说那个老太太蠢呢,孙女都这么大了,不是苏家的又怎么,反正不住在家里不用她养,以后嫁人了不得经常提着东西过来的走动?
现在人家找了个家境好有能力的对象,又眼巴巴地凑上来,以前她是怎么骂苏娉的村里人都知道,人家小姑娘心里哪能毫无芥蒂。
她等着看那个老太太的热闹。
陆长风见小姑娘过来,他从旁边拿了条蚯蚓,挂在自己做的鱼钩上,又甩了下去。
苏驭也没闲着,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土旁边挖蚯蚓。
“有钓到鱼吗?”苏娉弯腰,凑到木桶边瞧。
看到里面有一条拇指大小的鱼在游,她哑然失笑:“这是谁钓的呀?”
“我。”苏策毫不犹豫道:“这天气冷,不好钓鱼,蹲了大半个小时就钓到这么一条。”
说完,还睨了眼旁边的男人:“有些人还说自己是钓鱼高手,蚯蚓都被吃完了,也没见钓上来一条。”
“嗯,你能耐。”陆长风瞥了眼桶子里那都快看不见的鱼,他哼笑道:“反正这么磕碜的我是不会钓。”
听俩人又斗起嘴来,苏娉揉了揉耳朵,在他们旁边找了个石块坐下。
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手里时不时动一下的鱼竿。
苏驭挖了四五条蚯蚓,扯了两张树叶包住,往他们脚边一扔:“不够再说。”
“呆头鹅今天很有眼色嘛。”苏策夸了他一句,“比某人强多了。”
陆某人不搭理他,换了只手握鱼竿,右手从兜里摸出一把炒豆子,递给旁边的小姑娘。
“哪来的呀?”苏娉伸出手,掌心摊开。
“奶奶给的。”陆长风慢悠悠倒在她掌心,因为太多了,她只能两只手并拢接着。
苏策嗤笑一声,这声奶奶倒是叫得顺口。
分了一半给二哥,苏娉看了眼男人,又望向村口。
小叔叔今天回来,现在已经五点十三分了,还没见到他们。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姑娘在身边,陆长风一改之前的懒散模样,认真钓起鱼来。
第一尾有手指长短,后面还有再大一些的。
如果是热天还有人来捞鱼,冷天没人往这儿凑,除非馋嘴的小孩。
队上养了鱼塘,年底了会按照人头分鱼,最近队上有些忙,在准备年底决算。
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完粮就是按工分来计算,有的人多但是工分少的,还欠了队上的粮,要平账。
苏老爷子下午就是带着二儿子去生产队算这个去了,顺便把分的鱼拎回来。
不一会儿功夫,桶子里多了很多小鱼,苏策探头探脑:“我只弄了一条磕碜的,你弄了一堆。”
他已经认不出哪条是自己钓的了,
陆长风懒得搭理他,时不时跟旁边的小姑娘说句话。
“哎那是不是大伯和小叔啊?”苏策眼尖,看到熟悉的人立马把鱼竿塞苏驭手里,自己快步上前帮着拎东西。
陆长风怔愣片刻,问自己对象:“哪个是小叔叔?”
“高高瘦瘦穿黑色中山装的那个。”小姑娘也看过去,嗓音温软。
许久没见过小叔叔了,他和从前相比还是没什么变化,始终是沉默的存在。
男人点头,随手把鱼竿塞苏驭手里,拍拍他的肩膀:“呆二哥,劳驾帮个忙。”
随后,苏驭左右手分别拿着鱼竿,看着他们俩去帮忙拿行李,有些懵了。苏娉见桶子里鱼也差不多够,对他说:“二哥,我们回去吧,现在应该要开饭了。”
再晚点老太太又要骂人。
“诶,行。”苏驭随手把两根鱼竿扔河边草丛里,提着桶子跟着她往回走。
一向少言的苏诚看到侄女话多了几句,目光落在提着行李的高大身影上,带着几分审视。
陆长风的情况,苏娉都在信里跟他简短的说了几句,知道他是部队里的,初始印象终究还是要好上几分。
“大伯,小叔,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奶奶都等着急了。”苏策问。
“你小叔火车晚点,我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他。”苏淳像苏老爷子,是个老实憨厚的人,虽然大部分都听媳妇的,但是对兄弟的感情很真挚。
他们不喜欢道貌岸然的大伯母,但是对大伯还是很有好感,再怎么说也是苏家人嘛。
和苏策自己猜的差不多,一行人说说走走回了苏家,老太太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
看到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欣喜道:“阿朗,你爸回来了,快去大队部叫爷爷和叔叔回来吃饭!”
苏朗在院子里四处转悠,不知道在找什么,听到奶奶的话也只是胡乱应了一声,磨蹭了一阵,才慢悠悠往外走。
看到小侄子这副模样,苏诚微不可察皱了下眉。
都是苏家的孩子,二哥家的做事就比大哥家的要利索一些,这明显是在家被惯坏了。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兄弟的孩子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
如果是苏娉这样的,他还能管管,二哥二嫂都是真心为了孩子的以后考虑,很明事理。
心里将大哥二哥的孩子一对比,苏诚更加寡言了。
先去洗了手,把自己的行李从陆长风手里拿过来,礼貌道谢后,他回了房间。
没过多久,又出来到堂屋等着开饭。
不知道是苏朗太慢还是苏老爷子他们在大队部耽搁了,直到六点二十几才回来。
老太太骂骂咧咧从他手里接过鱼:“早就知道儿子今天回来还这么拖拖拉拉。”
苏老爷子不敢吱声,老太太说什么他也不回应,等她消气了才去厨房洗手,又倒了杯水喝。
一家人难得聚齐,老太太本来还想说两句,也忍住了。
苏淳先给爹娘盛了饭,才给自己装。
陆长风扛来的一百斤大米老太太已经划算好怎么用了,哪怕是今天这种全家团圆的场面,也不舍得全部吃细粮,都是混着粗粮煮。
苏朗用木饭勺拨开红薯,只装白米饭。
对于他的行为,老太太和徐秀都不说话。
陆长风看了一眼,笑了一下,把红薯往自己碗里盛。
“给我一点。”一只白皙的手握着碗伸过来,女孩柔声道:“红薯吃了也挺好的。”
她是担心陆长风一个人吃什么多不易消化,胃会不舒服。
“行,”陆长风眼底笑意愈深,他夹了两块红薯到小姑娘碗里就作罢:“先吃完这些。”
要是在自己家,他是不舍得让小姑娘吃粗粮的,白米细面随便她吃。
如果是在陆家,自己那几个侄子做出这样的行为,他肯定会教导。现在是在苏家,这位小表弟的长辈都在,也轮不到他开口。
现在不纠正,以后总会有人来帮你纠正,只是到时候多少要吃点苦头了。
随便去哪个地方都是吃集体饭,谁能容许你这样?
苏娉见他不说话,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慢条斯理咬着红薯块。
老太太在问大儿子年底发了什么,有没有工业券,然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道:“你王二婶子她儿子给买了一台新的缝纫机,我看了那样式还不错,蜜蜂牌的。”
“家里要是有这么一台,我缝补衣裳做点布鞋也方便,还能去扯点布来给你们做身衣裳。”
说到这,她不满道:“别人的媳妇儿都是心疼男人,你们的倒好,自己穿新衣服,男人永远是这么一件旧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