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清江道:“我会回归本灵。”
意料之中的回答。京反想。
“这是一种正解。”他感到有些累,于是微微躬身,借手托脸支住身体。这个姿势将他平日里略高的气势柔化下来,显得更像一位普通的人类青年。
“但他们之所以成为流浪付丧神,正是因为不愿意抹掉记忆、回归本灵。”他语气平静,沁出一点久久为人的、柔软的悲悯,“他们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不论是与审神者和同伴的回忆也罢,还是显现后与家人相处的短促时间,都是他们所不愿忘怀的。一旦回到本灵,就会抹消自我。”
式清江道:“自我?”
京反接道:“是的,自我。你会混淆每一振鹤丸国永的分灵吗?”
式清江道:“我不会。”
他从京反凝视着他的目光中看出一点别的东西,但他尚不能理解。
式清江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恍然发觉,世界上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以至于显现至今都晃悠不定、随波逐流。
“这是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京反道,“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它的一部分。这就是记忆本身的意义。”
“想要找回它,首先要去除暗堕。如果你愿意的话,为此踏上旅途吧——付丧神与人一样,有了见闻,思想才会广阔。”
……
式清江踩着熹微的晨光,步伐沉稳地踏进房间。
鹤丸的脸埋在枕头里,正睡得昏天黑地,烛台切刚刚睡醒,揉了揉头发,感觉到式清江周身的气氛有些不同。他与满身晨气的付丧神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弯了弯眼睛,出门洗漱去了。
大俱利伽罗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偌大的房间内只余下式清江与鹤丸两人。
鹤丸的头发平日里很服帖,银白的水流一样,被风吹起来时、或者跳跃时扬起的弧度非常漂亮。沾上血的时候也很漂亮,前提是这血不是他的。
这样漂亮的短发睡觉时却炸得认不出本人,每天早上起来鹤丸要花很长时间来打理——即使自己告诉他,就算不打理也会恢复原样。
多数时间是自己为他端镜子,有时候会故意向一旁偏一些,看他的脸因为愤怒开始皱起来,又将镜面摆正。
自家本丸的鹤丸,对自己的态度远没有那振已彻底消亡的鹤丸国永亲昵,可他也会来帮自己做当番、会因为想看他出糗拖着精力条见底的身躯爬上天守阁三楼、会因为他失踪而彻夜不眠、会在时间转换器接通的一瞬间将他带走、会为他唱歌、会尝试与他形影不离。
而鹤丸为他做这些事时的感觉,在心中无限淡化,几乎已快要感觉不到了。
他做得很好,而自己这样裹足不前不好。
一点也不像兄长。
消除暗堕也好、补全自我也罢——
他盯着鹤丸一头乱翘的头发,打算伸手将它抚正。
——即使是一振无铭刀,也有能做到、必须做到的事。
他的手在鹤丸头顶上停住了。一条蒙在枕头里的、含含糊糊的语音抵住他的手掌:“从刚才就坐在旁边不出声,现在要对我的头痛下狠手吗?”
式清江的手停顿片刻,又努力忍住了照他的头来一下的冲动,伸了回来,重新放在膝盖上。
“没有。”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喂喂,谁信——”鹤丸薅了两把头发,慢慢坐起来,“你——”
他的后文卡在喉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想这样问,但与他的眼瞳对视时,尾音也渐渐销声匿迹了。
式清江道:“鹤,我将要远行。”
鹤丸:“远行?你?”
式清江攥了攥手掌,感觉掌心有点痒。
他表情含蓄地点头,鹤丸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坐正了。
“去哪儿?”
他的声音沉而严肃,平日里的欢脱戏谑全然消失不见。
式清江神色平静道:“远方。”
鹤丸的表情非常可怕,看起来想要做点儿什么让他清醒。他道:“我会去向主君询问缘由——没什么是你能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然后,”他顿了顿,“不论缘由是什么,我都跟你一起去。”
式清江呼吸微微一滞。一道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处理的热流在心底缓慢流淌,灼烧他空洞的灵魂、死水一般的理智,让干枯的内里蔓延生命、荒芜的心灵清水泓泉。他几乎忘记如何呼吸。
紧接着,他听见鹤丸道:“照你这个性格,放你一个人出去,一定会被人骗到只剩一条裤子的。”
式清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他抬起手,照着鹤丸的头狠狠地来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