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亮群山环绕的浮丘观里人头攒动。大殿里,苏北顾的身形微微一晃,身旁之人伸手扶了一把她才勉强重新站稳。
身旁的女道开口询问:“北顾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苏北顾道:“师父我没什么大碍。”
“你的身子本来就弱这几日都在修行,今日子时就随我上香礼赞、宣表念诰一直到现在,近四个时辰你受累了,先去歇息吧!”
苏北顾确实累得不轻,这几日更是忘我地修行,忘了身子不同前世,经不起她折腾。为了小命着想也没有逞强,准备回坤道的院中歇息。
经过元辰殿时,苏北顾看见里头有三两道身影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向中间供奉的斗姆元君及周围的六十位元辰之神跪拜、上香。
很多百姓知道上元节,浮丘观有斋醮科仪因此昨天夜里就赶了过来有权有钱的在后边的院子里找个房间歇息没钱没势的就在山脚过夜或者在外头干等一直到子时抢头柱香。
有些人没能赶上斋醮科仪也会赶在天亮之前就到道观上香。眼下科仪还未结束,因此正殿才是人流最为密集的地方,元辰殿位于浮丘观西北角落,殿内狭小,而且供奉的也不是知名的神仙,因此这会儿殿内的香客虽然少,但也正常。
苏北顾驻足的一会儿功夫里,殿内一位十四五岁刚及笄的少女上完香回头,与她打了个照面。她首先看到的是那双蓄了泪水的秋水剪眸,然而还未看清楚模样,对方便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急匆匆地走开了。
苏北顾没有在意,只是她没有想到,等她歇息了一个时辰醒来时,会在观外的许愿树下再次见到这位少女。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道观外摆满了摊子,许多货郎都趁着上元节道观的人流,在这儿做起了买卖,有卖香的,也有卖许愿木牌的,还有卖纸鸢的。
而早前上山的那批香客已经下山,但是天亮以后又陆续来了许多上香的香客,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直奔殿内,在道观外停留的人倒是少数。
苏北顾望着本不承担圆愿工作的大榕树,上面挂满了各种许愿牌,红的、绿的绸带随风飘荡,与那气生根纠缠到一块儿,装饰了它。
这时,苏北顾眼角的余光瞥到有个少女一直在尝试将许愿牌投掷到榕树上,结果投掷了几次都失败,那许愿牌无情地穿过枝叶,落在地上。
她扭头看去,见那少女并不气馁,倔强地捡起许愿牌,非得要把它掷上离她最近的那条枝干。
苏北顾看了会儿,虽然不想多管闲事,但还是忍不住提醒:“越低的枝干往外延展越长,靠近树干部分的枝叶越少,也就是能勾住它不让它掉落的障碍物越少。你要么往上扔,要么挂外头。”
少女看了她一眼,道:“这棵树每个月都会清理一次,把上面的许愿牌拿下来一部分,免得压断了枝干。我若是扔的太高,别人岂不是很难清理?”
苏北顾觉得稀奇:“别人之所以在这儿挂许愿牌,就是希望心愿能够通达上天,得以圆满,若是拿下来了,愿望或许就无法成真了,所以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许愿牌被清理。你既想许愿,又不在意愿望能否达成,这不是矛盾吗?”
“这怎么算是矛盾呢?我的愿望已经许下,能不能成都是看老天,老天若是满足了我的愿望,那早就满足了,不会等一个月之后。再说,许愿归许愿,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是常识,你是这儿的道士,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苏北顾哑口无言,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丫头教做人了。
此时的她忘了,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覃如意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还很孱弱,一副随时都要去见阎王爷模样的小道士质疑,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本以为那小道士会气呼呼地挥袖而去,——就跟村里那些说不过她就冲她生气、骂她和做鬼脸,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的孩童似的,——可没想到那小道士在微微愣神之后,不仅没有摆脸色离开,反而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说得对。”小道士颔首,旋即又问她,“能冒昧地问一下,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覃如意心想,这小道士的脾气真是好。只是自己身上沾着晦气,这病怏怏的小道士跟自己待久了,不知道会不会因这晦气而一命呜呼了。
覃如意不想久留,怎知小道士朝她伸出了手:“你不愿意说没关系,我帮你扔吧,保准能挂上。”
覃如意不太相信她,但兴许是从未有同龄人对她这般和善,她一时失了方寸,稀里糊涂地就把许愿牌交了出去。
小道士说:“不管你许的什么愿望,祝你愿望成真吧!”
说完,她往树枝上轻轻一抛。那许愿牌被抛到半空,旋即落下,准确无误地挂在了粗壮的枝干上,那枝干原本还有几处分支,其中一条分支明显是因为挂了太多许愿牌而断了,只剩下一小截。小道士这么一扔,那许愿牌就刚好挂到了那一小截上,除非是人为摘下,否则仍凭风吹雨打都不太可能掉落下来。
覃如意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小道士运气也太好了吧?!
小道士看起来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她微微一笑,又道:“你应该是很早就过来了的?卯时初在元辰殿看见了你。”
覃如意本来觉得小道士有些眼熟,但她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经小道士这么一提,她才想起天未亮时,在元辰殿匆匆一瞥的身影竟是这小道士!
“我昨夜便过来了。”覃如意道。
她本不打算跟小道士说太多,毕竟在乡里,从未有同龄人能跟她说话超过三句。
她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突然有人跟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还陪她把许愿牌挂上去,她不自在的同时,又很是渴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不困吗?”小道士问道。
“困。”覃如意下意识地回答,旋即想到了什么,连忙摇头,“不困。”
小道士道:“后院有空房,你可以去歇一下。”
还没有人像小道士这般对自己释放善意,覃如意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小半步,道:“不行,爹娘他们还在里面为阿翁祈愿,我不能独自去歇息。”
小道士恍然大悟:“所以你在这儿许愿,也与你阿翁有关。”
覃如意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跟这个小道士说这么多,可情感上却无比不舍这个难得愿意跟自己说这么多的小道士。
没有顾虑太多,她脱口而出:“我阿翁中风了,他在床上下不来,也说不清楚话了。郎中说他的左手以后怕是废了……我们家是做棺、做木工的,阿翁是一家之主,他的手没法做木工后,担子就压到我爹身上了。”
她不敢说真话,怕知道自家是做棺材的后,这小道士也不愿意与自己多待了。
小道士呢喃道:“中风啊,若是初期倒还好,可都到了无法动弹这一步,只怕不好治了。”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小道士又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失神道,“就算能治,如今我这副残躯又能做什么呢?”
覃如意听见她前面那句话时,眼睛都亮了,然而听到后半句,她眼里的光霎时间便灭了:
是呀,小道士这副早夭之相,真不好说她和阿翁谁能活得更久一些,自己又怎好寄希望于她?
小道士的目光忽然落在她的手上,道:“你别太难过,只要你阿翁意志坚定,坚持锻炼,这中风之症也不是不能缓解。还有,你这双手想必也是经常做木工的,既然你阿翁没法替你父亲分担压力,你完全可以啊!”
覃如意没想到小道士会这么说,她怔了怔,道:“可我是女子,女子是无法继承全部家传手艺的。”
小道士拧了拧眉,没有扯什么“女子也能做木工”这些话,而是问:“那你学的都有哪些手艺?”
“画棺……”覃如意说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想要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