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太太顾不上脱下雨衣，一边打着手势，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被挤压得皱巴巴的红包，硬是塞到单菀的裤兜里。
“给你的，可别让你妈看到。”
单菀的眼圈瞬时红了，“我有钱，您自己留着，多买些肉吃，别总是吃咸菜，对身体不好……”
“奶奶都一把老骨头了，牙齿也掉光了，哪咬得动肉，就喜欢吃点白粥配咸菜。”
老人家站在玄关处将雨衣脱下，嘴里念叨着:“我们家姑娘可不一样，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给你钱就收着，别舍不得花……”
祖孙俩许久没见面，在这个雨天里缩在沙发上说了一下午的话。
多数时间都是单菀在说学校里的事，老人家半阖着眼皮听着。
于少女而言，这是她许久未有过的幸福而宁静的时光。
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态，她总有意无意将话题绕到靳凛生身上。
说起他在课堂上仅用了三秒就算出来一道特别难的奥数题、写不出来语文作文被老师罚站、以要睡懒觉为由几次拒绝校篮球队递来的橄榄枝……
讲着讲着，单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靳凛生这人，真是有够狂妄，也十足的恣意。
以至于她总是习惯这样仰望着的姿态。
奶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们家菀儿可不比任何人差，就是配上你说的这个男孩子，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单菀被逗笑，两颊飞起红晕，佯装生气的模样：“奶奶！”
隔天一大早，趁着天总算放晴，单奶奶提着那个蛇皮袋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兜里又多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单菀这才知道袋子里都是老人家这段时间挨家挨户收来的废品，她又气又心酸，可一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再一次恨自己。
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个男孩，是不是奶奶也不用省吃俭用，一把年纪还这么辛苦呢？
单奶奶脸上乐陶陶的，“之前听你堂姐说了，现在的小孩学英语都用的手机，说是要比复读机好用得多——”
没等老人家说完话，单菀便猜到这一定又是堂姐为了跟奶奶要钱找的借口，立刻打断道:“我不要。”
手机这玩意对于他们这样的穷人家而言可是稀罕物，一个就得花上父亲一个月的工钱。
“没事，奶奶有钱。”
一向疼她的奶奶在这时候态度变得格外强硬，单菀最后还是不得不带着对方去了附近最大的一家商场。
刚进门，祖孙俩就看见手机店门口大大的人形立牌——
宋慧乔。
这一年，各种国产手机品牌群雄争霸，在电视台上疯狂投入广告，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停留在大多数人记忆里的，一定有这个清纯的韩国女星哼着歌坐在蓝天碧海间的唯美画面。
单奶奶指着那立牌，连忙要单菀搀扶自己过去，“这个女娃娃，我在电视上看过的。”
单菀哭笑不得，连声应好。
面对她们祖孙俩，柜台后边的小姑娘有些意兴阑珊，听见问话也是爱答不理。
“妹妹，这个能不能拿出来给俺瞅瞅？”
对方翻了个白眼，“你们就这么看着得了，看好了真想买再喊我拿。”
单菀本就没打算买，看见店员这种态度心里头更是不舒服，她马上挽着奶奶往外走，“咱们去别处看看，这边我没找到喜欢的。”
单奶奶还有些犹豫:“这——”
两人刚转身，便听见背后那小姑娘不屑的嗤笑声:“切，买不起就别浪费我时间，什么人呐！”
单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一旁单奶奶年纪大了，耳朵常常听不清，可从孙女的反应，她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老人家沉默不语。
从手机店出来，单菀正准备带奶奶去附近的音像店买些昆曲磁带，可一扭头，得，小老太太的视线又落在另一家数码店门口的招牌上，一步也不肯走了。
“奶奶，那是卖电脑的。”
“咱们进去看看，就看一眼。”
单菀无奈应了声“行”，搀着老人家往那家店走去。
相比起刚才去过的第一家，这家店显然热闹得多。柜台边上有不少人在挑选，店员也十分耐心介绍着。
单老太太还是第一回到这样的地方，看着柜子上那一台台电脑，她满眼都是新奇，不时小心翼翼摸摸这个，摸摸那个。
店员见状，面上带笑凑了上来为她们一一展示：“奶奶，您看的这一台是最近刚出的……”
“奶奶，我去下洗手间。”
单奶奶正看得津津有味，听见这话只随意挥挥手：“去吧去吧，奶奶就在这，丢不了。”
单菀这才放心离开。
商场太大，她也是第一回来，光是找洗手间就花了好一会时间。
等再次回到店里，单菀却怎么也找不到单老太太了。
她心急如焚，遇见个人就抓住对方袖子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可一连碰到三个人都说没看到什么老人家。
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的时候，单菀终于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微弱人声——
“我们家姑娘可爱学习了，从不用wǒ • cāo心，别家孩子一放学就跑没影了，就她总是乖乖坐在教室里写作业……”
逐渐走近，看见柜台后那一头花白的发，她的一颗心总算落下来，嘴上却仍是又急又气的：“奶奶！”
单老太太正跟一个青年男人说着话，瞧见自家孙女，她喜不自胜：“菀儿，你快过来看看。”
与此同时，背对着单菀的那个男生也跟着偏过头来——
少女来不及收回柳眉倒竖的表情，就这样直愣愣对上那双清亮的桃花眼。
靳、靳凛生？
怎么会是他……
半人高的旋转皮椅上，男生大喇喇敞着双腿，上身黑色兜帽衫松松垮垮，隐约露出瘦削苍白的一圈锁骨，黑发蓬松散乱，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懒散。
四目相接，靳凛生似是认出了她，轻轻点了下头，随即起身走到另一边的柜台前。
“都在这边，你看看喜欢哪个。”嗓音里透着熬夜后明显的疲惫。
单菀终于回过神来，垂头看向玻璃台面。
头顶白炽灯光线被反复折射，暖得几乎能把人融化。
像在做梦。
手心开始湿润，眼睫上挂着雾气一般，以至于她完全没有办法把注意力放到台面下那一只只手机上。
明明两人之间隔着长长的柜子，可是，靳凛生身上那种好闻的气息却如此清晰，无形中笼罩着她。
存在感太强，让人根本没法忽略。
那是一种水雾缭绕里隐约的草木香气，辛辣的甜味很浅很淡。
是沐浴露的味道吗？
如果是的话，那会是哪款沐浴露呢？
单菀的大脑乱糟糟的，意识不受控制越飘越远。
“喜欢哪个咱就买哪个，不用担心，奶奶有钱。”
单老太太刚说完，她面前那个青年男人一边给老人家倒了杯茶，一边朝这边看了过来——
“阿凛，你帮小妹妹参考参考。”
这一句将单菀从思绪里拉了回来。
她刚一抬头，茫然的双眼与靳凛生撞个正着。
“……妹妹？”
他舌尖顶了下左脸颊，声音压得很低。
莫名的，让她听出了几分故意的坏。
耳根已然红透，单菀从未如此局促不安过，快速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要、说什么好……
“这只是店里卖得最好的，电池续航能力不错，你手边那只是女孩子最喜欢的，外型好看，无功无过。”
“……嗯。”
“喜欢听歌吗？”他突然问。
她下意识点头，磕磕巴巴：“喜、喜欢……”
“喜欢谁？”
“啊？”
单菀一下掀起眼来，才惊觉在不知不觉两人竟然靠得这般近——
近得，她可以看清楚靳凛生的每一根眼睫毛。
他的皮肤比绝大部分女生都要光滑细腻，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
从这个角度看去，山根隆起的弧度十分优越，趋近完美。
“……嗯？”
靳凛生忽然撩起眼皮，瞳孔虹膜折射出头顶干燥的白炽灯光线，直直打进她的眼底。
“我、那个——”
单菀差点咬到舌头，“王菲，我喜欢王菲。”
下一秒，头顶落下男生从胸腔里溢出的一声嗤笑——
“不是高考英语听力真题？”
她瞬间涨红脸。
这人，难道是在取笑自己不成？
透明玻璃台面隐约映出男生的面部轮廓，光影斑驳，单菀试图看清，却还是无从分辨。
刚刚，他是不是笑了？
“喜欢听歌的话，选这只。”
靳凛生打开柜子，取出一只暗黑色外壳的诺基亚。
“算了，我——”
单菀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借口，单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附和道：“这个好，这个能听歌呢。”
“奶奶！”
她偏过头去，对老人家挤眉弄眼。
“傻姑娘。”
单奶奶哪能不懂自家孙女的心思，安抚道：“不贵，该花的钱咱就得花！”
最终还是拗不过老人家，单菀心事重重，看着靳凛生将那只手机插上数据线，连接到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上。
青年男人解释道：“他在帮你下一些歌到手机里头。”
单菀轻轻“嗯”一声，视线停留在男生滑动鼠标的那只手上。
靳凛生是在这边打工吗？
还是——
前一个猜测马上被她自己否定了。
无论是徐路辰还是洛栖桐，他们嘴里的靳凛生都是大方、花钱不眨眼的。
更何况，即便单菀不认识那些名贵的牌子，从他那身衣服的布料也能看出，他是真的不缺钱。
她不自觉皱紧眉头，悄悄去打量那个中年男人。
对方的长相和靳凛生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是刚才他叫了一声“阿凛”，语气听着很是熟稔……
单菀越想越受挫，她突然发现，自己对靳凛生好像依然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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