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离开房间,上楼了。从门缝溢出的光棱在走廊地板上停驻片刻,好似他凝望她的目光,最终消失。
辗转反侧一整夜,陆诏年真正只睡了一会儿,就被用人叫醒了。她赖床,听到门口女人说,“个么让小姐多睡一阵罢”,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换好衣裳,用人妈子给她梳了长辫。走出房间一看,只有陆闻恺坐在沙发上,他穿一身西服,没有扎领带,领口微敞着,抹了一些发油,面容干净,正翘着腿在看报。端的是清隽公子哥儿。
“他们……呢。”陆诏年迟疑地出声。
报纸发出哗响,陆闻恺看过来,也没说话。他合上报纸,叠放在茶几上,起身道:“大哥出去办事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陆诏年回头看了看用人,跟着陆闻恺到门口,还是叫用人把她一件薄绒的外套拿来。
陆闻恺在路边等她,拦了一辆人力车。
陆诏年走来看到,问:“要去很远吗?”
陆闻恺反倒笑了下,“娇小姐,还不是怕你又累着了。”
他在调侃她昨晚于这门前的窘迫模样。陆诏年耳朵一下就红了,没好气地踩上人力车,手往他背上借力,最后他轻轻扶了下她手。
指尖划过她手心,教人无端心悸。
陆诏年娇小,他们挤一辆车也不碍事,但陆闻恺偏上了另一辆。陆诏年偏过头去看他,青葡萄般的翡翠耳坠晃荡,他想给她讲男女有别的规矩道理,却被晃没了话。
街市上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报童飞驰单车,要行人避让,拨铃铛丁令令作响,避不及兜售香烟的小贩被一阵风带着转圈,回过神来直朝报童渐远的背影叱骂。陆诏年坐在车上直笑。
“头一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陆诏年活泼好动,和车夫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到了中山北路一带下车,她笑着让陆闻恺多赏车夫几个铜板,一时忘了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车夫收了钱,飞快地走了。陆闻恺又从兜里摸出些零钱,和手里多余的铜板一起塞给陆诏年。
“干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将钱揣进了衣兜里。
见陆闻恺往巷子里走去,陆诏年快步跟上,“我又不是吩咐你做事,你作甚么这样冷淡。”
“你吩咐我做事的时候还少了?”陆闻恺斜目瞧她,不知是揶揄还是讥讽。
仔细听,他声音比往常喑哑些,可陆诏年想着别的事,没察觉。她皱眉,“那么也不是不能在家里吃,叫用人买回来就成了。你何须带我出来,受我‘吩咐’?真是小气,我不过叫你赏人tips……”
陆闻恺笑了一声,“也学上洋腔了。”
“谁让我有个洋姨父。”
不知何故,二人静默了。那好一阵子未见的生疏使他们言语都怪异的客气。
陆闻恺领陆诏年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铺面,道:“大哥让我照顾你。你第一次出远门,我应尽责带你到处走走。”
铺面窄小破落,从早到晚只卖鸭血粉丝汤,一碗两角钱。
南京人吃鸭是出了名的,板鸭、盐水鸭还有用内脏烹制的鸭血粉丝汤。据老饕食客称,这间小店的鸭血粉丝汤是南京城里最好吃的。陆闻恺吃过一次,确有点难忘,每回上南京,都要来吃。
今日赶上集市,远近的人们都来游玩,这家店的人也格外多起来。
陆诏年从来就没什么耐烦心,此时更有点赌气似的,道:“非吃这家不可吗?”
陆闻恺看着陆诏年,陆诏年忽有所躲闪,别过脸去。
最后还是等下来了。二人进了店,不到片刻,便吃上了鸭血粉丝汤。
汤鲜美,正适合秋冬吃。陆诏年愉快地享用美味,没一会儿又想起章小姐。她斟酌着出声道:“你知道章小姐什么时候和大哥好的?”
陆闻恺抬眸,低头吃粉丝。
“我问你话。”
“食不言。”
“少拿这些话诳我。”
陆闻恺抿了抿唇,道:“大哥的私事,哪里是我能过问的。你要是好奇,今晚等他们回来,你可以问。”
“那么,”陆诏年道,“昨晚你在等章小姐回来吗?”
陆闻恺很平静,“哦,原来是你在偷看。”
“偷看?”店里人声鼎沸,陆诏年仍觉难堪地压低声音,“我根本还没看清她的样子。”
“画报上你应该见过。”
“我是说……”
“就是为大嫂鸣不平,你我都没资格。”陆闻恺端起碗喝了口汤,取出烟来,踱去店外。
“快些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荤汤热腾腾的气扑在脸上,发烫。陆诏年觉得这些话还是唐突了。
哪里是为大嫂鸣不平,分明是她自己心头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