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没拆穿,叮嘱了句,“早点回家啊,天黑了多不安全。”
“好的,张爷爷。”
出楼道仰头看天,夏夜黑沉沉,不见一颗星子,但也没下雨的征兆。梁逢雨不再刻意收敛步伐,鞋底挞着地面,悠闲又利落。
她还挺喜欢这声音的,在寂静夜晚,给人一种踏实感。
“瞒着梁教练出来的?”陈清霁抄兜走在旁边,问了句。
“嗯,”手机在这时震了下,梁逢雨解锁,屏幕发出一点儿光,映亮她轮廓,“他一直不太让我跟男生单独出门。别告诉他啊。”
“我吃饱了撑的么。你小心刚才那个爷爷才对。”
“张爷爷没办法了,他告不告状全看心情,”梁逢雨耸耸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揿灭手机,“对了,要不要叫上汪哥?他在家吗?”
叫上也行,省的孤男寡女尴尬。陈清霁刚要掏手机,转念又放下,“算了,他约了人。”
以谈双旺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八卦能力,这顿夜宵回去,指不定要怎么借题发挥。
其实别说谈双旺,他自己都挺意外。
可能是看人衣服都换好了,或者女孩子一个人晚上出去不安全。
“噢。”梁逢雨手背在身后,眨了下眼,也没多问。
市三中过去几站路,就到了北越职院。学校后边有条巷子,是南区这片最负盛名的夜市街。因为路边摊小吃多,不太卫生,又有人管它叫“垃圾街”。
这个点钟,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
宽约十米的步道,放眼望去全是摊位,炒粉、烧烤、小龙虾、香煎豆腐……在热油里滋滋作响。摊子周围那片,气温比夏夜更热,走过时,皮肤像裹了层密不透风的香辛料味薄纱。
人也多,男女老少络绎不绝,谈笑、划拳、拼酒、抽烟,吵吵嚷嚷,炎热的夏夜,不断有冰镇过的玻璃杯砰砰撞在一起的声音。
逛完一圈,陈清霁停下脚步问,“有想吃的吗?”
梁逢雨摇摇头,“还不太饿。”
陈清霁一手抄进兜里,挑了下眉看她。
不太饿你要出门吃夜宵?
“你不也是想出来走走吗?”梁逢雨仿佛读懂了他的神情,笑了下,手在身后拉直,微微抻了个懒腰,“喝点冰饮,橘子汁什么的?”
“行。”
面前就有个卖饮料的摊子,杨梅汁、菠萝汁、橘子汁装在透明塑料桶里,做成瀑布,冒着白气,酸酸甜甜往下淌。
前几年北越搞过美食节,她和孟好、梁星鸣去凑热闹,买过差不多的,感觉就是中看不中喝。
梁逢雨还是喜欢老北越的口味,那种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
两人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逛来逛去,也就那么几个大同小异的饮料摊,最后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陈清霁去点单,跟她确认,“橘子汁?”
“菠萝的好了,”找了一路橘子汁,最后点个菠萝汁,梁逢雨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对着干,解释了句,“我担心这家橘子汁不好喝,会毁掉我对橘子味的好感。”
陈清霁:“……”
还挺有道理。
冰饮摊用的是公共餐位,一架四方形尼龙折叠遮阳伞,四面通风,里头摆了几张塑料桌椅。两人就这么坐着,边喝饮料,边各自刷手机。
周围夜市摊闹闹哄哄,人声像潮水,不断涌在耳畔。
菠萝汁果然不太好喝,一股勾兑的怪味。
梁逢雨喝了两口就放一边,跟孟好聊了两句,一抬头,陈清霁穿一件黑T恤,松松倚着蓝色塑料椅,目光挺放空。
手机随便丢在桌上,可能也是有点无聊。
“要不要换啤酒?”出神的空档,陈清霁冷不防听见梁逢雨的声音,他收回视线,落在她身上,挺意外,“想喝?”
“没,但是想聊点儿什么,有酒是不是能破冰?”梁逢雨搅了下手里的橙色吸管,“虽然说是朋友,我对你还不怎么了解啊,比如,你小名叫乖乖?”
“谁小名叫乖乖,”陈清霁一只胳膊搭着塑料扶手,无语了下,“那是我妈的口头禅。”
“真的是你妈妈?很年轻啊,一开始我还不太敢猜。”
这边摊位桌椅是一体的,对陈清霁来说间距有点不够,他调整了下坐姿,好让两条腿不那么累地舒展开,“那怎么猜出来了?”
“跟你有点像,眉眼这块,”梁逢雨光说不够,还上手,在他眉眼间轻轻比了一下,“有个女明星,我忘记名字了,长得也有点像你妈妈。”
她不知用过香水还是护手霜,手上带一点柑橘调气息,晃过鼻尖,稍纵即逝,在烟火气浓重的夜市摊上,别有一种带苦涩感的鲜凉清新。
陈清霁不太适应这距离,下意识略略后仰,她发现了,收回手,很好笑似的看着他,“你对女孩子都这么警惕吗?我又不追你。”
“是你太不注意距离了吧。”陈清霁吊着眼梢,她还倒打一耙了。
“噢,这样吗?可能是我从小跟梁星鸣待久了,”梁逢雨耸耸肩,不太有所谓的样子,顿了下,又像是犹豫该不该问,“你妈妈来,是想叫你回家?”
他点点头,“差不多。”
“那你会回去吗?”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旁边有卖花的女生路过,怀里抱了一大筒鲜艳欲滴的玫瑰,被一对情侣拒绝后,看到他们,眼睛一亮,又奔了过来,“帅哥,买花吗?”
“不买,”梁逢雨这会儿看似平静,其实心都快吊到嗓子眼了,她还没把人追到,万一陈清霁搬走了怎么行,没什么工夫搭理别人,抢先说道,“我们在谈分手,不用这么浪漫。”
本来还想张口说什么的卖花女生:“……”
告辞。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性格其实挺像,应对起麻烦事,不介意扯个小谎解决。也难怪小时候总能一拍即合。
“那你会回去吗?”打发走卖花女生,梁逢雨又问了遍。
“不会。”陈清霁说。
“那就好,”梁逢雨舒了口气,笑意重新占据眼底,“好不容易高考完,难得这么热闹,有你还有谈双旺,不会无聊。”
“你平时不也有梁星鸣?”
“那不一样,他是弟弟,你们是朋友啊,有些话,跟朋友能说,跟弟弟就不能说。”
“比如今天我跟老梁吵架,就是因为学画的事情。他其实一直不太希望我学美术,真正能有所成就的人也就金字塔尖那一拨,就业面窄,职业病一堆,这些我也懂。但我文化课真的不怎么样,当初老师建议也是靠走艺术这条路来上重本。”
老梁为了她的前途,只能全力支持,但打心底里其实还是不怎么认可,这不高考一结束,就旁敲侧击,问美院能不能转专业。
“他的意思是只要不是纯艺术,沾点设计啊师范啊什么的都行。但我就想搞雕塑,我的梦想是亲手雕出属于我的大卫。”梁逢雨说。
两人认识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把小时候的一块算上,能有十几年。或许就因为这个,她才会对他说这些。
也可能是性格本来就自来熟。
陈清霁呢,其实不太擅长跟人掏心掏肺,但这种场合,不说点什么好像说不过去,顿了会儿,看着她开口,“你知道高考志愿四大天坑是哪四个吗?”
“哪四个?”梁逢雨还真不太了解。
“化生环材——化学,生物,环境,材料,我保送的专业就是应用化学。”陈清霁就那么靠着,语气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好像在阐述一个局外人的将来,“你至少喜欢雕塑,哪怕碰得头破血流,自己不后悔那就是对的路。我连以后打算干什么都不知道。”
周围有桌夜宵摊,青年男女推杯换盏,不知是谁喝大了,从刚才就开始勾着身旁的兄弟诉衷肠,大着舌头连哭带嚎,仿佛不原地结拜都对不起对方。
这边却很安静,两人之间既没“哥俩好走一个”,又没有小情侣那种浓郁的氛围,仿佛只是恰好凑到这里拼个桌,半熟不熟的。
然而聊天内容,却又不是轻易跟谁都能说的。这种感觉很奇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一种名为“交心”的情绪,虽然它或许很短暂,要经过特定的催化,才能有这样一个夜晚。
“是被化学竞赛坑了?”看起来陈清霁并不怎么喜欢那个专业,梁逢雨又不是很懂竞赛当中的弯弯绕,只好这样问。
“不是。”
梁逢雨等他下文,然而陈清霁喝了口饮料,什么也没说。
两相沉默,一时谁也没再开口,倒是莫名有种令人心堵、想要长吁一口气的氛围,梁逢雨还真叹了口气。
陈清霁松松抱臂,倒是笑了,“干嘛这么同情地看着我?”
“没……”梁逢雨连忙收敛视线,忽然想起什么,“啊”了声,“我想起谁像你妈妈了!孔雪枫。你看过《白色灿烂》吗?演女主的那个。”
她话题跳得很快,不乏想要转移尴尬的缘故。
陈清霁也就顺着台阶说,“看过。”
孔雪枫的成名作《白色灿烂》,导演就是陈和豫。
这片子题材小众,97年上映,拿过几个业内蛮有分量的奖项,但观众普遍反映不知所云,也就不温不火。直到前几年,V站出了个“文艺电影中的告白名场面”特辑,才令大众注意到它。
出色的镜头语言和台词水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据说女主有原型,就是陈和豫的妻子。两人相爱一世,如今却阴阳相隔,赚了不少观众的眼泪。
“我只看过V站剪辑,女主很美,有八十年代港星那个味儿,”他说看过,梁逢雨也就顺着话题聊下去了,“听说有原型?还是个挺浪漫的爱情故事?”
陈清霁一抬手,轻轻掸开手臂上停歇的不知名小飞虫,声气很淡地“嗯”了声,“原型是我妈,导演是我爸。也不怎么浪漫吧,没几年就离了。”
“……”
梁逢雨本来在玩手机链上一只小挂坠,闻言“咔”一下,掉在桌上。
“没事,谈双旺他们都知道,”陈清霁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语气很无所谓,视线落在挂坠上,认出是她画在自行车上的雨滴蝴蝶,“不用道歉。”
“噢,”话是这么说,梁逢雨还是感觉有点冒犯,认真想了想,“要不然,我也跟你说说我爸妈?”
陈清霁倚着靠背,有点好笑,“不用了吧,小学生交换秘密啊?”
“也不是,就随便聊聊。其实我妈走得早,我也不太有印象,那时候才六七岁吧,”梁逢雨弯折了下手里的吸管,“就记得她身上有一种很淡的面霜味道,特别温柔一个人,跟老梁简直是反义词——哦,你别看老梁现在不怎么发火,小时候没少收拾我和我弟。”
“嗯,有印象,那时候巷子里的小孩都叫他大黑熊,”陈清霁坐直了,一只胳膊搭在桌沿,“我也没少被他收拾啊,跑又跑不过他。”
他与短跑结缘,就是因为老梁。
那年几人打枣子,惊动了巷子里那条恶霸大黄狗,他把梁逢雨推进楼道,自己去引开狗,没命地逃跑,居然跑出好一段才被追上。
老梁把人救下,一看,是棵好苗子啊,当即留了个心眼,时不时把陈清霁拉出来跑一圈,问他想不想当运动员。
一开始,陈清霁压根不搭理。他从小就是大人眼中很没劲的一个小孩,拽拽的,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但老梁很会拿捏小孩心思,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叔叔懂,当运动员就免不了输,输了是很丢脸。”
他当即就不太高兴,“谁会输!”
就这样开始接触短跑,在红色跑道,一次次感知黄昏、夏日的汗水、风的呼啸、濒临窒息的呼吸,和对第一的执着。
……
“问个问题,你放弃短跑,是因为家里吗?”出神的间隙,梁逢雨忽然开口,“那天看你追自行车,爆发力真的很优秀。”
女孩子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清澈灵透,映着灯火,像一颗咖啡色玻璃珠,盛满真诚的了解欲。
还有浅浅一层“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的礼貌。
这个问题,换作前两天,陈清霁可能都不会回答。
他在交朋友这块向来慢热,但今晚好像有点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方才就专业问题,两人已经聊了一轮。这会儿陈清霁也没什么心理障碍,“嗯”了声,“我外公没同意。”
“为什么呀?”
“无非就觉得练体育的都混混、流氓,上不了台面呗。”陈清霁捞过手机扫了眼,漫不经心地说。
他语气没多重,反而还很轻飘飘,梁逢雨却听出一点儿冷嘲意味,想到他这样的性格,如果不是遇到很大阻力,应该不会放弃,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这话我可太熟悉了,常人对艺术生偏见就是很重。我们学美术的还经常被说学习差,不学无术呢。虽然有些确实是逃避学习来的吧,但也有更多认真努力的不是吗?”
“忽然聊这么正经啊,”陈清霁笑笑,朝她面前抬了抬下巴,“还喝吗?不喝回家了。”
他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冷淡不羁,也不习惯轻易向谁袒露伤口,梁逢雨从善如流地站起来,“那聊点不正经的吧——有个事想问很久了,谈双旺为什么叫你陈哥哥,你比他大吗?生日什么时候?”
她想听的其实在最后一句,但陈清霁过了遍耳朵,自然关注到了前一个问题,“他以前叫我清哥,叫着叫着就成了亲哥。”
南方人普遍不太分前后鼻音,不过他分得还挺准,梁逢雨一下就听明白了,了然地“噢”了声,“那我以后也这样叫你行不行?”
陈清霁捡起桌上的手机,也不说话,就这么吊着眉梢看了她一眼,好像就写着——“你觉得行不行?”
“要不然叫陈乖乖?”
“别得寸进尺啊,”陈清霁把果汁丢进垃圾桶,“叫名字。”
梁逢雨迈开脚步,“那太见外了吧,我都习惯叫朋友昵称的,谈双旺都叫汪哥呢。你有没有别的外号,或者小名一类的?”
“没有。”他面无表情,穿一身黑,在人潮汹涌的夜市摊上,显得很酷。
然而梁逢雨很快知道——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