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大年初三,梁逢雨终于放纵自己,睡了个漫长懒觉。主要是家里有客人,她起得再早,也不好找借口溜到陈清霁那边。
南方冬季湿冷,没暖气,客厅瓷砖成了一块块冰,冷气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梁逢雨起床洗漱,就这么靠在盥洗室门边,往牙刷上挤了点牙膏,冷得手抖,“爸,我有个建议……”
“买空调是吧?不听。”老梁系了个围裙,一只手拿了三个皮蛋走出厨房。
梁逢雨:“……”
真是比亲生的还要默契。
她把牙刷拿下来,试图再挣扎一下,“买吧,要不我出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爱吹那个,你们俩都上大学了,一年到头才回家几天,房间也有空调啊,再买不是浪费——谁让你只穿毛衣,不冷才怪,去加个羽绒服,”老梁把皮蛋磕破,一个个搓开,往碗里剥,边问,“早饭给你弄个酱油荷包蛋,吃不吃?”
“吃,”梁逢雨知道没戏,也没挣扎,回身漱了下口,又想起什么,“哥!帮我充个热水袋!”
她学精了,平时不叫,有求于人的时候,就把一个“哥”字挂嘴边,偏生梁星鸣还真吃这一套,起身任劳任怨。
梁逢雨洗漱完,吃了荷包蛋,就去厨房帮老梁打下手,过了会儿,叔伯婶婶拎了大包小包上门,她又奉命去泡茶。
亲戚们平时没住一块,走动不多,但过年还是挺热闹的,十来号人,坐的坐,站的站,屋子里一眼看去都是人,满满当当,聊天寒暄,热闹得不行。
梁星鸣也从房间出来帮忙,顺手把热水袋递给她,“充好了。”
“平松,你这一对儿女好啊,不像我家的,天天吵架,”大伯母笑眯眯的,看看梁星鸣,又看看梁逢雨,“有个这么好的弟弟,以后找男朋友标准都要拔高了哦——哎,小雨,读大学了谈恋爱没有啊?”
亲戚们对这种话题是最感兴趣的,一听,天也不聊了,嗑着瓜子,都兴致勃勃看着她。
梁逢雨正弯腰,从茶几上拿了支棒棒糖要拆,闻言愣了下,没想好要怎么答,一时还有点跃跃欲试——
反正迟早要见家长的,要不然就先给老梁透个口风?
大伯母到底是过来人,一看她没立刻否认,反而有点出神的意思,眼里八卦之光更浓,“谈了?”
“谁说谈了?”梁平松人在厨房,但耳朵显然也时刻竖着,这会儿感觉气氛不太对,皱着眉从厨房走出来,“小雨,你谈了?”
他手上还拿着菜刀,人高马大地站在门口,寻仇不要太方便,梁逢雨一句话硬生生压在舌下,“……没有。”
“我们学业挺紧张的,每天都画画,又累又脏,”她叼上棒棒糖,补充,“顾不上谈恋爱。”
“哦——”大伯母有点失望,不过,很快又感兴趣起来,“那星星呢,交女朋友了吗?”
“我也没有。”
“对了,星星好像读的经济系吧?”旁边大伯一下兴奋起来,掏出手机,“快来帮我看看这些基金,该买什么,不买什么。你专业对口,你懂。”
“……”
话题就这样被转移开。吃过午饭,梁逢雨帮着收拾完,趁老梁上牌桌大展身手,梁星鸣去午睡的工夫,迅速溜去了对面。
她有陈清霁家的钥匙,直接开进去,一眼就看到,少年背对着她,上身一件蓝色毛衣,下边灰色运动裤。肩宽腿长,背影很耐看。
客厅地上,摊着一只行李箱。
听到动静,陈清霁回过身,挺意外的,“不是有客人吗?怎么过来了?”
他难得不走运动风,毛衣是柔软的,蓝色是沉静的,也衬得人多了几分干净慵懒感,但梁逢雨这会儿顾不上欣赏,眼里的意外比他更多,“你要出门?”
“去集训,明天走,刚给你发了消息。”陈清霁也是临时接到的通知。
京北有个冬季集训名额,原本是体大一个学生的,占了主场优势,但对方昨天打架斗殴,直接取消资格了,李巍很不道德地乐疯了,一个电话就打给了他,让他明天过去报道。
按说是个好消息,但两人都不怎么高兴得起来,陈清霁轻叹一口气,将人拉近怀里,力道紧了几分。
梁逢雨偏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刚才那点制造小惊喜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抱了一会儿,她侧过头,陈清霁顺势低下,就这样将人亲住。起先情绪都不佳,嘴唇微动,蜻蜓点水一样,轻柔得要命,像是彼此安慰。到后来节奏同频,力道也重了起来,气息交融,全是缠/绵的不舍。
“滴”一声,空调打开,扇叶向上,过了下开始运作。梁逢雨脱得只剩一件毛衣,脸颊让风吹得有点紧绷绷的,背抵着门,可以感觉到门板还没来得及热起来的凉意,毛衣与脊背摩擦,一下又一下略显粗粝又引人发疯的感觉。
像燃着一片烫人火焰。
……
套是昨天刚买的,还剩大半盒,估计得留到不知什么时候用了,清理过后,梁逢雨趴在床上,随手把说明书抽出来,折成一只纸飞机,嗖一下,丢垃圾桶里。
还挺准。
“汪哥刚还约我们明天看电影呢,十点场,你不是去不了了?”她撑着下巴,小腿折起,交叉乱晃,又仰头看他。
“嗯,不过这时间挺巧,”陈清霁三两下吹完头发,抬手捋了一把,就这么坐下,看着她,“你送完我,刚好过去。”
梁逢雨点点头。
她本来有点不太提的起劲,虽然知道陈清霁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注定着两人未来会越发聚少离多。但毕竟,这分别太猝不及防,和早早知道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整个人还没缓过来呢。
不过,谈双旺这时间选得挺巧,影城离火车站很顺路,这部电影口碑也好,这几天在网上疯传,大家都说是近十年拍得最好的喜剧电影,孟好挺想看的,于是,她也就顺水推舟,发了个“OK”过去。
离别在即,方才两个人有点疯过了头,从门边结束,到床上本来想亲昵一会儿,结果又来一次,被子被卷成一堆推到一边,花卷一样分不清头尾。
陈清霁拎着一角,将它抖开,盖在她后背,自己顺势也靠坐到床沿。
“我有点饿了。”梁逢雨手臂交叠,就这样枕着,偏头看他。她体力不支,累过了头,浑身发麻的感觉褪去,立即感觉到一点饥饿。
虽然马上就是饭点,但并不想立刻回家。
陈清霁自己不怎么吃零食,家里茶几上倒是放了一堆,都是她爱吃的,这会儿,直接端进来,琳琅满目,随她选。
梁逢雨拆了一袋百奇,叼在嘴里,很腻歪地凑过去,陈清霁笑了下,低头咬断。
两个人就这么吃了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起先是乱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谁也不想提分别的话题,但窗外暮色越来越重,梁逢雨收到老梁催她回家吃饭的消息,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了。
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好像即将坠下去的日头,连心情也被渲染得灰蒙蒙。
“你会不会想我。”
“当然。你呢?”
“现在就开始想了。”梁逢雨叹一口气。
也许是突破了身体这一层关系,两人情动时,也会说一点平时不太说的话的缘故,她现在逐渐开始粘人起来。
陈清霁笑了下,“我问了,集训不收手机,晚上视频?”
“嗯。”梁逢雨点点头。头枕到少年长腿上,两人这会儿身上是同一种浴液的味道,亲吻起来,逐渐分不清彼此。
……
电影是真逗,小厅里时不时就爆发一阵笑声,结束之后,梁逢雨心情松快不少,正打算给陈清霁发消息,余光一瞥,就看谈双旺陷在椅子里,盖着羽绒服宽大的帽子,睡得人事不知。
不是打盹,是真睡着了,梁星鸣连拍他几下,最后一下还摇了摇,也没把人弄醒。
孟好微微震惊,“不是他要来看的吗?”
也是这会儿,梁逢雨忽然想起,谈双旺是个夜猫子——他寒假没住这边,因为走亲访友不太方便,但偶尔和陈清霁、梁星鸣连麦打游戏,到点了,其他人扛不住下线,他一个人还是能奋战到两三点。
所以,为什么会约早上十点场。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
丢星:「男朋友。」
丢星:「好会演。」
收到消息的时候,陈清霁已经在动车上,离北越很远了,挺意外的,不过想想,她那么聪明,能猜到也不奇怪,笑了下,直接问:「好看吗?」
好看啊,怎么会不好看。等一下几个人还要去电玩城,有她喜欢的跳舞机、赛车游戏,还要去吃东北铁锅炖。
陈清霁自己是走了,但叫了一堆人陪她度过今天。
意识到这一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离愁别绪就一下反弹。
……她更想他了。
这次集训在体大,李巍作为领队,带京大的几个人过去。到底是专门培养运动员的大学,各种硬件设施不是一般学校能比的,光是体育馆就占地一万多平米,田径馆、游泳馆、体操馆、足球场什么的更是宽敞气派。
整所学校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地方不让人进,因为时不时就会有外地省队、乃至国家队队员在这里训练。
一个学期过去,陈清霁在百米、二百、四百米上都实现了突破,不过这次,他是作为四百米专项运动员被招进来的。
不得不说李巍眼光毒辣,说他更适合四百,还真是。作为短跑中最难练的项目,四百米需要的是爆发力、耐力,和非人的意志力,不少四百米运动员爆发力都不佳,而陈清霁练百米时打下的基础就成了绝对优势,才训了两三个月,就已经突破了48秒。
什么概念,去年全国室内田径锦标赛,男子四百米冠军,也就47秒多。
可以说是恐怖的程度。
“说说吧,在哪个庙里拜过了,”体大教练递了支烟,下巴一点,朝场上示意,“我也去拜拜——他/妈的,你这一个顶俩。”
李巍抱着胳膊,像个铁塔似的,盯着不远处跑道上那个身影,常年紧皱的眉头,也有一点松下来的迹象,叼着烟,“老曾手底下抢的。”
他在国家队的时候,成绩平平,退下来做教练之后,倒是一把好手,带出过不少顶尖运动员,要不是脾气硬,不服管,这会儿怎么着也是个体育局领导。
两人说话间,场上四百米已经到了弯道,陈清霁过弯技术经一个学期打磨,越发干净利落,甚至实现了外道超车。
“漂亮!”体大教练忍不住拍掌。
李巍又吸了口烟,“我还想让他试试四百米栏。国内能跑好这两项的不多。”
“你之前那个弟子,十八岁的时候,好像没他这么牛吧,”体大教练想起什么,笑着拍了下他肩膀,“老李,后继有人了。”
“别提那小子。”李巍眉头皱出了一股煞气,不光是对那个扶不上墙的运动员,也有对陈清霁的。
确定转项那一天,李巍专门找过陈清霁谈话。
老实说,他对运动员谈恋爱是很不赞成的,一个是自己当年就这么过来的,现在虽然没这个规定了,那也只是考虑到社会进步的角度,才修改了规则。二是,原先他手底下出过一个极优秀的弟子,结果人家赛前发现被女朋友戴了绿帽,状态直接崩盘,好端端一个夺冠种子选手,那年连决赛都没跑进,之后再也没起来过。
所以,李巍对谈恋爱是深恶痛绝,把人叫过来,开场就问了,有女朋友没有?
陈清霁说有,他眉头一皱,还没开口,这少年好像就看出了他意图,笑了下,懒洋洋又坚定,“您要劝分就别开口了。”
“……”
李巍一口老血哽上来。
不过,这玩意儿也不是他能控制的,这会儿,也只有祈祷陈清霁那个女朋友,既然谈了就稳定点,别突然飞一顶绿帽过来,不然他真的会吐血。
……
集训训练量比平时大很多,这天一直到晚上八点才歇,陈清霁冲了个澡,头发还没吹干,脖子上搭了条毛巾,就给梁逢雨打过去。
“在干嘛?”
“刚从姨妈家拜年回来,”梁逢雨原本打算去洗澡,这会儿也不急了,关上房门,塞好耳机,弯了下眼梢,“我忽然理解,冬天那会儿,孟好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视频了。”
屏幕里,少年只穿了一件黑色T恤,短袖,看着是真冷。
陈清霁笑了下。
“你住宾馆吗?”梁逢雨看背景,感觉不是很像宿舍。
“集训宿舍,和宾馆差不多。”陈清霁切换镜头,给她转了一遍,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书桌、暖气片什么的,梁逢雨眼睛亮了亮,“你一个人住?”
“嗯,都一个人住。”镜头又切换回他。
陈清霁一看平时就不怎么自拍,角度很死亡,有时候还是仰拍,但半点都不影响颜值,反而因为仰视,训练又累了,眼睛半阖着,有种少年人的张力和懒洋洋的性/感。
梁逢雨就很想亲他。
体大经常承办这种集训,住宿设施也是一流,还有北方很少见的dú • lì卫浴。梁逢雨第一天还没往这茬想,第二天,回过味来,心思也野起来了。
“要不,你开着视频去洗澡?”她那头素描本都拿起来了。
陈清霁好笑,“变态吗,女朋友?”
到底还是没开着去,只是两人各退一步,他洗完出来,先穿一条灰色运动裤,再到视频前,擦干上半身,套个T恤。
梁逢雨盯着屏幕,唇角弯弯,手指时不时戳两下。
陈清霁充分怀疑,她是在截图。
二月二十五号,京美开学,梁逢雨提前了两天过去,到宿舍,发现不光乔思颖,连原本号称要最晚一个来的董竹,也拉着行李箱来了。
“不是我想来啊,是我邻居大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考上京美,现在天天碰上我就——”董竹换了个语气,惟妙惟肖,“哟!竹竹!当大艺术家啦!还让我给她家画一幅‘花开富贵’。”
神他妈花开富贵。
梁逢雨和乔思颖都笑得不行。
笑完,又有点悲伤,搞纯艺的,谁不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呢,但这条路没点资源财力实在是太难走了。
毕业生就业率简直年年惨淡。明明在校起早贪黑地学、画、练,怎么说也是顶尖学府高材生,到社会上却难以立足。
梁逢雨忽然想起夏天那会儿,和老梁的一次小争吵。
就是在阳台上,碰见陈清霁抽烟的那个夜晚,他兴致不高,她其实也有点儿。那个时候,梁逢雨不太明白,为什么之前老梁明明不怎么干涉她的志愿,会忽然问起要不转个专业、或者搞点设计什么的。
现在知道了,多半是秦仪提了建议。
但很可惜,她有时连老梁的话都要顶,更不会因为秦仪一句经验之谈就改变。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三月初,京北还飘了一场小雪。梁逢雨不是第一次看见北方的雪,集训时,去年末,都见着了,但还是止不住兴奋,拍个不停。
和南方夹杂着雨、怎么也积不起的雪不同,北方的雪,密密层层,随风扬起干燥的颗粒,不一会儿就能积起薄薄一层。
她穿一双马丁靴,上边是深蓝色冲锋衣,搭白色针织围巾,头发长了点,有种随性又酷的范儿。
拍完雪,正打算去吃饭,再回寝室和陈清霁聊会儿,冷不防,就看见了秦仪。
女人盘着发,拎一只宝蓝色提包,高跟鞋踩在雪上,就这么站在对面,呼出的白气,均匀轻柔抚过白色大衣软和蓬松的毛领。
周围一片冰天雪地,两人身上的蓝色,很微妙地有些相似,好像在昭示着彼此之间不可抹灭的联结。
……
“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安静的咖啡厅,一丛龟背竹后边,秦仪翻开手中菜单,倒转推过去给她,“自己选吧。”
“柠檬水就可以了。”梁逢雨说。
“好。”秦仪也没坚持。
两个人都知道,这场会面,并不是喝咖啡这么简单,点完单,便静静坐在两端,有默契一样的,谁也没开口。
屋子里暖,梁逢雨脱了外套,里边是一件灰色卫衣,单穿正好,秦仪则是米白色修身高领毛衣。
生物学意义上的母女俩,在喜好上没半点类似。
“老梁和我说了,你都知道了是吗?”过了下,秦仪问。
她面相偏柔,并不是江南女子的婉约,相反,整个人还有种阳春白雪、高高在上的气质,不过,真的开口,却也并非很倨傲。
像一捧雪,经世事踩踏,外表凝成坚冰,里头却还是松松散散的。
梁逢雨点点头。
“上学期就认出我了吗?”
“没有,”她如实说,“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后来发现是在秦爷爷的手机上。”
“这样,我很多年没回去看过他……”秦仪有点出神。
她回了京北的家以后,父母不让她再和养父母那边来往,说是对方没将她教好,然而,她自己知道,又哪里是养父母的原因。
不过,秦仪还是照做了。
她将名字里的“薏”改成了“仪”,身份也摇身一变,从未婚生女的家门耻辱,成了人人艳羡的高知家庭独女,靠着艺术造诣和家族人脉,一路扶摇直上,最终,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男人。
没人知道她的过去。
想维持这层身份,不被人发觉,就必须丢掉过去。
就像那个襁褓中的女儿一样,也是自己必须舍弃掉的。
清醒着的时候,秦仪觉得自己这样做没错,留在北越,自己只会在泥潭里越陷越深,难道就那样带个女儿过一辈子吗?
可在梦里,却又是全然不同的场景。
她梦见过,小姑娘牙牙学语,第一句话是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
也梦见过,小姑娘被人欺负,领子塞雪球、画花脸,一群男生指着她,嘻嘻哈哈,说她是没妈的小孩。